
【晓荷•烟火】百年盖房记(散文)
一
大地茫茫,寒风卷起漫天飞雪,一个小男孩儿穿着单薄的衣服,光着脚板,瑟瑟地在风雪里独行,眼前是无尽的白色……家,家在哪儿呢?小男孩儿无助地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走着,身后,留下一串弯弯曲曲的脚印……
“冷啊,冷。”父亲呓语着。母亲一拍父亲的肩膀,醒醒,又做梦了。
幼小的我走过去,爸爸,你梦见什么了?是不是又梦见下雪天,你没鞋穿没房子住啊?
醒过来的父亲拍拍我的脑袋,轻叹一声,是啊,爸爸又做梦了,梦里头没房子。
这个梦萦绕在父亲的脑海里很多年,也在我的记忆中存活了许多年。
对父亲来说,这不是梦,他只是把现实与梦境混淆了。梦里的情景是他童年时的亲身经历,这种经历深入骨髓,他忘不掉。
小时候,每每听到父亲讲述这个梦,幼小的心灵充满了对父亲的心疼与怜惜。在父亲洗脚的时候,我扳起父亲的脚,看脚底有没有冻伤?父亲说,傻丫头,多少年过去了,冻伤早好了。
洗脚的父亲陷入沉思,我知道他一定是忆起他童年时的往事,那些有关房子的记忆……
我们的祖辈是贫农,在太爷爷那个年代,他们靠给地主种地艰难度日。没有房子,一家十来口住在一个窝棚里。每逢刮大风、下大雨、下大雪时,特别担惊受怕,担心茅草屋顶被风吹跑了,被雨淋塌了,被雪压垮了。
我上高中的时候读杜甫的诗《茅屋为秋风所破歌》。诗中写“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流”。我似乎看到了太爷爷他们在那个窝棚里穷困狼狈的情形。
在一个大风雪的夜里,窝棚轰然倒塌了。父亲说,那年的冬天奇冷,地主屋檐下的冰棱子好长好长,又亮又硬,白天断了一截,一个晚上又长上了,更粗更长。此后,桥洞、岩洞、给地主好说歹说借一两个晚上他家的牛栏屋,都是太爷爷领着一家人栖息的地方。
桥洞闷热,岩洞潮湿,又小又窄,遇上连雨天,真是苦不堪言,最怕的就是生病。有一年冬天,大伯发烧,太爷爷几乎给地主跪下磕头,才换来地主家的一间牛栏屋住上几日。牛栏屋臭烘烘的,太爷爷把牛粪收到一堆,铺上稻草勉强住下。
夏天的夜晚,天气炎热,在野地里,吹着野外的风,父亲躺在太奶奶怀里,与大伯数天上的星星。那时的星星真亮啊,数着数着睡着了,醒来时,又是一天到来了。那时的父亲,希望天天都是这样的好天气。
黎明的曙光终于到来了。经过几年的解放战争,全国军民在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带领下,打败了蒋介石匪帮建立了新中国。新中国成立后,全国发生了日新月异的变化。
1950年,在党中央和毛主席的号召下,全国兴起了轰轰烈烈的土改运动,到了1952年,太爷爷分到了田地。他带领一家人重新搭建了一个窝棚,比原来的大一些。一家人有了安身之所。
1955年,大队部给太爷爷分了一间连三间的房屋。太爷爷领着一家人欢天喜地地搬了进去。至此,终于结束了流离失所的日子。
房屋是大队部没收当地富农人家的,住了几年后,因孩子们都渐渐大了,房间不够,太爷爷决定把房子翻新一遍。
1958年,太爷爷把这所房子保留地基,又加盖了两间偏房。爷爷负责弄回檀条。那时弄木材比现在容易,不用到林业站开证明,自家有自留山,喊几个人到山上砍伐些木料回来便是,若自家不够,给邻居街坊说一声,到他们的山上砍一些,回来盖房的木料便有了。屋顶,换成了土瓦,房子改成了土屋结构,比原来结实多了。
父母成家后被分出去单过,几年后,又被爷爷奶奶招回,给了父母一间堂屋,一间卧室和一个厨房,父母又搭建了一个猪栏屋。记忆中除了堂屋是明亮的,卧室、厨房,就算是大白天进去,光线都是昏暗的。在这间屋子里住了一年多后,父母在外做了自己的房子。
二
记忆中,当父母几经波折后建自己第一栋房子的情形,我至今仍清楚地记得。
那时我六岁,父亲当兵复员后跑运输,省吃俭用,在1981年,建了我们的第一栋土木结构的房子。
新房的选址离爷爷奶奶的屋有十几分钟的路程,小地方名叫沙坝冲。父母在新址上挖了不少泥土用于建房,提前做准备。泥土是父母用竹筐一担一担,用独轮车一车一车推回来的。外公帮我们找好了打墙师傅,选了个黄道吉日,开始动工。
每天天不亮,母亲就起床给师傅们做早饭,那时做房子几乎都是点工,一日三餐都有做房子的一方负责。母亲特别能吃苦又极能干,生怕把工人师傅们怠慢了,每天下午还要做一顿面食给师傅们吃。母亲是个热心肠,平时对乡里乡亲能搭把手就搭把手,能帮点忙就绝不托辞。所以我们家做房子,乡里乡亲给我们送菜、送酒、送烟的从没间断过,自家亲戚更是鼎力相助。
外公是最心疼母亲的,他经常对我们几姊妹说,你妈这一辈子吃了不少苦,你们长大后一定要孝顺你妈。
做这房子的几个月里,外公几乎每天都来得最早,走得最晚。父亲因为要跑运输,母亲要忙着做饭,做房子的事情几乎都是外公负责。
土坯房自然是泥土夯实砌成的,那时的我不知道做土坯房有什么样的工序?我只是觉得工人师傅们双手握杵一起配合,嘴里“嘿哟、嘿哟”的喊着,那声音洪亮有力,听着像是一首歌谣。我说,叔叔伯伯们又开始在屋上唱歌儿了。我站在地下,看他们使劲儿的打墙,一点一点的把墙堆高,感到很神奇。
后来弄明白了,打墙师傅把两块木板放在即将成墙的两侧,构成一个适当宽度的槽,小工们把泥土挑来放进槽里,两人手拿夯锤使劲依次夯打。两个师傅中一个技术好点,他打的窝另一个必须紧跟着窝打下。
那个夯锤我们也叫杵,底部圆锥形,安上“T”字形木柄,打墙的时候,双手横握,用力向下夯。
拍墙的师傅用木拍把墙体拍实,“啪”、“啪”,声音浑厚响亮,拍完一遍,用刷子浇上水再拍。
一板打好后再拍下一板,如此反复,墙体便完成了。
拍墙的师傅没有打墙的快活,他们一板接一板,不理会打墙师傅悠扬委婉,此起彼伏的歌声。
“快活不过打墙的”,还真是。
打墙时,外公总叫我站远些,我说,外公,他们唱的歌儿真好听,一边还学着他们“嘿咗嘿咗”的唱着。打墙的叔叔伯伯笑,好听吧丫头?跟着我们唱。母亲听着我们的歌声,擦擦脸上的汗水,一脸幸福憧憬的笑容。
母亲似乎不觉得累,好几次我半夜醒来,看见母亲还在忙碌,不是在准备第二天的饭菜,就是和父亲商量着还要置办些什么东西,不能误了工时。
母亲的热心肠,在生活上对工人师傅们从不小气,还有外公的督促,我们家的房子没有窝工怠工的现象,除了下雨耽误些工期,一路顺风顺水,做得极为顺利。做工的师傅们对外公说,大叔,您姑娘人好心好,您也是个实在人儿,这房子啊,我们做得顺手顺心。母亲和外公连连感谢。
地面用粘土磙实在。
房子做好后,我们一家人搬了进去,终于有了自己的房子。父母因为有过寄人篱下的生活,对那种身心受折磨的艰辛、忍气吞声、身不由己有着太深的感触。这栋房子的建成对他们来说,有着非同一般的意义,他们发自内心的高兴无以言表。
因为经济的关系,墙面没有刷白灰。窗户也简单,用木头戗一个木框子,用白纸糊起来,碰到“屋上松风吹急雨”的天气,白纸糊不住,便改用薄膜钉上。
夏天的时候还好,可到了冬天,坐在靠墙的地方,风从墙洞里悄悄地溜进来,吹到我们脸上身上,凉凉的。
母亲找来些报纸,把我和弟弟卧室的墙面糊上。
我们在学校得的奖状,全部糊在墙上,即鼓励鞭策我们又能抵挡一些从墙洞里溜进来的风。
这间土房子,给我们一家人带来了欢乐,也给母亲带来最厉害的一次惊吓。
我读小学六年级时,那年夏天的一个午后,狂风暴雨大作,我们屋后的东风渠倒塌了!母亲把弟弟妹妹紧紧地拉在怀里,我抱着母亲,站在火笼屋门框下。听着窗外如猛兽吼叫的风声,母亲吓得大哭,她太担心房子被吹倒了,我们会被压在房子里。她嘴里不停地念着,老天爷,你不要再刮风了!不要再刮了!一个多小时后,风声雨声渐渐小了一点,母亲立即顶风冒雨拉着我们到隔壁的表亲外公家,两家人聚在一起,胆子也大些。刚进去,表外公猪栏屋的一面墙轰地一声倒塌了!我们吓得心惊肉跳。父亲开着拖拉机,风驰电擎般地往回赶,他在门外焦急地大声喊着我们的名字。母亲还在哭泣。我摇摇母亲,妈!爸爸回来了!我拉开表外公的门,不顾一切地大声喊着,爸爸,我们在这里!父亲跑过来,看我们都还好,放下心来。
风停雨住后,父母立即查看房子受损的情况。瓦片吹落不少,靠西面的墙体受损,父母不得不把房子简单修葺一番。
这次惊吓,父母决心推掉土房盖楼房。
这间土房在我读初一时完成了它的使命。
初一那年,也就是1989年,学校老师到我家家访,与母亲寒暄一番后,指着火笼屋墙壁上一条约一厘米宽的裂缝说,大姐,这房子刮大风下大雨时,怕是有点危险啊。母亲回答,是啊,每到下暴雨时,我的心就揪起来,就怕房子塌了。这不,我和她爸准备把这房子拆了做楼房,下脚的日期已经请人看好了,下个月开始动工。
老师替我们高兴,大姐,你们不简单,要供三个孩子读书,又要做房子,钱够吗?
母亲回答,差不多吧,我们请瓦工师傅帮忙算了下,即使差也差不了多少,到时找亲戚朋友们借点儿,这房子做好应该没问题。
老师接过母亲的话,您爱人跑运输,比一般农民挣得多,您在家收入也不错呀。
母亲笑了,还行吧,除了农田里卖粮食的收入,一年还能卖几头猪,再有我们承包的柑橘树挂果受益了,每年也能有一笔收入。
是啊,仅柑橘这一项收入就不低吧?老师问。
不多,母亲藏着话呢。当初啊,队里听从上面的政策种下柑橘树,还是小苗子,乡亲们谁都不愿意接管,队领导开了几次会都没人承包,最后给我们这几家离柑橘树近的人家做工作,让我们承包下来。柑橘没挂果之前,不交这块地的上交提留款。谁知几年后,柑橘挂果了,我们尝到了甜头,这一亩地柑橘的收入比种粮食多不少呢。
大姐,国家政策现在放宽了,鼓励农民承包,增加农民收入是党的基本国策之一,你们可以说是我们这里第一批承包柑橘的人家,能不尝甜头吗?老师对母亲说。
是啊,母亲喜滋滋的,若没有这项收入,今年我还不敢想做楼房呢。
现在农村大多数还是土房子,你们先人一步做楼房是喜事儿呀。老师说,大姐,我先恭喜你们要住上新楼房了。
母亲谢过老师,我坐在一旁插不上话,想着这间土房子下个月要被拆了,几个月后能住新楼房了,心里有一种急不可待的感觉。
拆房前,父亲在稻场搭建了临时帐篷,我们一家都住在帐篷里。
那天早上,我起来上早自习,母亲对我说,今天这房子就拆了。
真的呀,那我还进房子看看去。
我拿起手电筒和母亲走进屋,房子里空荡荡的,斑驳的墙壁透进微弱的光亮。堂屋、我和妹妹的卧室、父母的卧室、弟弟的卧室、火笼屋、厨房、还有猪栏屋,我和母亲走了个遍。
妈,好快呀,我还记得叔叔伯伯给我们打墙时高声唱劳动号子呢,现在又要拆了。
不舍得呀?妈逗我。
不是,要住新楼房了,我盼着呢。以后刮风下大雨,我们也不怕了。
是啊,时间过得真快,那时你刚上学,我们做这房子时顾不上管你们,你经常抱着弟弟妹妹睡着了。现在,你已经上初中了,弟弟妹妹也长大了。母亲有点感叹。
我们以后的生活会越来越好的,是吧?我问母亲。
是的,会越来越好。昏暗的电筒光下,我看见母亲的脸上满满的自信。
晚上回家吃饭,房子不见了,只剩下一地的黄土黑土。我问正吃饭的瓦工师傅们,你们是怎么把这么大的房子给拆掉的呀?负责建房的二舅说,这不是你操心的事儿,你管好自己的学习就可以了。二舅一脸严肃,平时也不和我们亲近,我不敢和二舅多说话,心里直犯嘀咕,为什么不对我说说呢?这究竟是怎么把墙壁推倒的?哎!
建这栋楼房,我们一家人起早贪黑,齐心协力。因为父亲自己跑运输,我们省了一笔拖材料的运费。父亲抽空儿把建房用的红砖、水泥、钢筋、沙石料等运回来。
建房用的河沙是父母从柏临河里用两个筛格不同的筛子筛出粗砂、细砂。我们周末放假,帮父母到河里筛沙。
每次拖回红砖,我和弟弟妹妹帮父母下砖并码成垛。父母给我们每人一双帆布手套,他们自己用砖夹子,各尽所能,有多大劲儿使多大劲儿。我和弟弟妹妹刚开始兴趣浓,争着搬多点儿,你搬七块,我搬九块。搬着搬着搬不动了,又从九块减至八块、七块,实在搬不动了,母亲说,一旁歇着去吧。
真累呀,一车砖下完,我和弟弟妹妹的手都红了,磨破了。一栋房子做下来,我们的小手都磨起了茧巴。父母更累,但他们从不说,一种信念支撑着他们,累却快乐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