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追】邑井(散文)
一
大洼地里的邑井,是真的打在田间的井。离最近的村也有五里路,邑井,孤单地深窝在周围的庄稼地里。
杨桂霁一直记得三十年前那个炎热的中午,他第一次去邑井驮水的情景。正赶上井边无人。高出地面十几公分的石头井台上,为防止打滑胡乱凿出的凹槽旁,几十只只麻雀正挤在井沿,叽叽喳喳地争饮着凹槽里的水。见有人来,鸟儿们一哄而散。不过并没飞远,它们就停在周边的田地里等着人走。
杨桂霁提着水梢上了井台。那时刚参加工作,被分到偏远的中学教书。没想到学校水井里的水不能饮用,喝水,要自己到七八里外的田野中去驮。趁午休,借了邻居老师的驮水工具,凭着记忆里老师指点的路,倒是很容易地到了井边。只是拔水——把水从低处的井中提、拔到高处的井沿,还真难住了杨桂霁。
小时自然见识过水井,可那时年龄小,没拔水的力气,只见过父亲拔水浇菜。后来改用了压水井,更是没了拔水的机会。不曾想参加工作了,却还要面对父亲早已放下的活计。
井绳上的水梢已经漂在水面上。摆桶,杨桂霁用力晃动着井绳,想让水梢倒向水中去装水却总不能成功。梢,是铁质水桶,是当地叫法,杨桂霁也刚刚学会。应是原来的水桶都是木质的,才有了梢的读音吧。只是铁梢没有木梢的重量,不能倒向水中。费了半天劲,不能把梢完全摆倒,提上来的水也只有小半梢,杨桂霁感到有些沮丧。暑假刚过,田间中午的温度正高,加上心情烦躁,很快已是满身大汗。
“我来。”正又一次无奈地晃动着水绳的时候,一个还充满稚气的男声传进耳中,一支黑黑的手已伸到了眼前。
抬头一看,是自己班的体育委员张志,他的身后是一辆拉水的水车。张志是北边张庄的,也应是趁午休的时间帮家里拉水。
“就你自己?”杨桂霁问道,水车上的水桶是用汽油桶改装,能装五百斤水。拉这么大的桶,不应是大人的事吗?怎么让一个十四五的孩子单独来。
“嗯。”没有多说,张志接过杨桂霁手中的水绳,熟练地摆动了两下,就听到了咚的一声。那是铁梢扎进水中的声音,和小时听到的父亲摆水桶的声音是一样的,杨桂霁一直悬着的心放进了肚中,这小子行。
并不见特别吃力,张志弯腰抓绳、扬手提绳,两手接替了几次,水梢已从六七米深的井面到了井台之上。
装满了杨桂霁的两个塑料水桶,张志的脸上身上已经满是汗水。擦了擦脸上的汗,张志笑着说:“满了,老师先走吧。”黝黑的面孔上,最显眼的是一口整齐的白牙。
自己的水桶是满了,可张志的水车要装十五梢水。不放心一个孩子的体力,杨桂霁坚持看着张志拔水。摆梢的技术不行,力气还是比孩子大了不少,杨桂霁在等一个拔水的机会。
“教我怎么摆梢吧。”见张志连续拔了七梢水,浑身已经汗透,杨桂霁接过水绳,向张志请教摆梢的技巧。
“有两种方法……”张志抓着杨桂霁的手示范,提、晃、松,马上就听到了水梢入水的声音。
独自把水梢卸到井下,杨桂霁回忆着刚才的动作,提、晃、松……咚,成了。“老师学得真快。”张志笑着感叹。
“我也是村里孩子。只是不会摆梢。”杨桂霁笑着解释,高兴自己学会了摆梢,更暗自得意能替一替学生拔几梢水。
帮着张志把已经装满的水车赶出井边的低洼,二人分别回家。一开始还担心年少的张志拉一桶水会吃力,不过看他轻松地拉车走远,杨桂霁马上就放下心来。
二
水色清亮,水质甘冽,邑井的水是真甜。
“那口井有上百年历史了。周围几十里,就大洼地里的水好,常有人从十几里外来邑井驮水。”语文组的李老师离不了茶,他是当地人,喝惯了邑井里的水,常捧着水杯到杨桂霁的宿舍串门,“一点水锈都没有,最合适用来泡茶。”李老师很讲究水的口味。
在李老师的指导下,杨桂霁把一个废弃的扫帚把捆绑齐整,用铁丝把两头做出挡箍。再把扫把横绑在自行车的后架上,一边挂上一个铁梢,做成了一套简易的驮水工具。
自小在农村长大,地里的一切是那样熟悉。驮水路上,野兔横穿小路的机敏,常勾得杨桂霁满脸微笑;地里慢慢变红的辣椒,也让杨桂霁感觉熟悉;赶在一起拔水老乡的话语,更让杨桂霁感到亲切。有时赶上人多排队,远来的驮水人一句“邑井的水真甜啊”,马上就会引来当地老乡讲话的兴致,“为寻找这口泉眼,先人们可是转遍了周围几十里……这条路就是专为这口井留的,占三亩多地,是三个村均摊的。”有人就说起了邑井的历史。
很快,杨桂霁和远来的驮水人、周边村里的拉水人都熟络了起来。去大洼驮水,闲话家常,也成了他工作之外的一种乐趣。
喝的水是邑井的,洗衣服还得用学校的水井。去井上打水,见杨桂霁已能熟练地摆梢、拔水,路过的老师纷纷称赞。
“向我的学生学的。”嘴里解释,杨桂霁心内感慨着孔子的话,三人行必有我师,还没教学生多少知识,倒是先从学生手中学到了一门生活技巧。
周五下午放了学,张志有事到杨桂霁办公室。见铁梢里无水,张志提起就要出门,杨桂霁赶紧制止。从其他同学的嘴中知道,张志自四五岁就没了父亲,她母亲对两个孩子寄予了很大希望,没有再嫁,坚持着自己种地供养张志和他姐姐上学。姐弟二人的学习成绩都好,一家人日子虽过得清苦,却充满了希望。从小帮母亲干农活,张志练就了一副好身板。杨桂霁怎么能让一个懂事却又要顾家的孩子帮自己做私事呢?而且,杨桂霁发现,除了勤奋,张志还是个聪明学生。
当时魏书生的语文教改已经成熟,见学校没人关注,杨桂霁就自己试着用于教学。世界上最重要的学问,是方法的学问。忘记是谁说的了,不过杨桂霁一直相信这才应是教学的重点。不只单纯的灌输知识,还教学生独自分析文章的方法。
学完几个单元,张志的聪慧已完全显现了出来。当一个单元的必选课文学完,指导着学生自学选学课时,张志竟用刚学到的知识准确地找到了那篇文章的不足之处。对这个学生,杨桂霁是发自内心的喜爱。
县教育局组织语文竞赛,杨桂霁选了张志和另外两名学生参加,张志竟获得了一等奖,其余两名学生成绩也不错。在张志的带动下,同学们的学习更加认真,积极向上的班风树立起来。
期中考试结束,班级成绩排名第一。在和教导主任谈起自己的班级时,杨桂霁发自内心地说:“是我的学生们太优秀了,有张志领着,自己非常省心。我有幸挖到了一口好井。”
三
一直到初三,杨桂霁的班级的各项工作都是最好的。尤其是语文,参加过几次县里的统考,成绩总是第一名。期间,杨桂霁结婚生子家务多,不过有了张志,杨桂霁一直都干得轻松。
吃饭的人多了,驮水的任务加重。杨桂霁也去镇上买了两个能装五十斤水的塑料桶,一个水缸,焊了两个驮水的铁架。得空驮上两趟,就能喝四五天。
受李老师的影响,杨桂霁也学上了喝茶。喝着邑井的水泡的绿茶,批改作文,感觉思路清晰。而且,现在是自己做饭了,用邑井里的水熬小米饭,熬出了香濡米油,是杨桂霁儿子的最爱。
不觉中春节临近,初三毕业班放寒假前。一天一夜的北风停下后,又下起了几天雪,那场几十年难得遇到的大雪,雪的厚度达到了二十多公分。校园里倒是打扫出来了,可校外的道路,雪厚得没法骑自行车,学生们都是走路上学。几天过后,寒冷又把稍微开化的道路冻成了地皮甲。
没有人敢骑车去驮水,家里储存的邑井水早就喝完,和别人一样,杨桂霁喝起了雪水。大人倒没什么,勉强喝了一天的雪水后,孩子却闹起了肚子。
“得去弄甜水。你拉学校的水车去邑井上拉吧。”虽知路滑难行,妻子也无可奈何,放寒假的前一天,妻子给杨桂霁下了命令。
学校里有一台拉水浇地用的水车。老师们习惯了驮水,从没人用它去大洼拉水,不过这次是没法了。给学生们放了假,杨桂霁去拉水车。年轻的男同事都忙着回老家过年,杨桂霁只能独自去拉水。“路上滑就少拉点。”知道拉水的困难,妻子还特地嘱咐杨桂霁。
心中泛着嘀咕,杨桂霁拉车出了校门。在学校还好,走上大道就感到了吃力,路滑,好几次差点摔倒,如果装上了水,肯定会更难走。杨桂霁已经做好了挨几次摔的准备。
走出去几百米,就听到后边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那是几个人在跑动。杨桂霁也没在意,继续拉车赶路。
“老师,我们来吧。”是张志的声音。回头看时,张志和三个男生已经在身后了。
二话没说,张志抢过杨桂霁手中的车把。四个学生快速拉车走到了杨桂霁的前边。
从学生们的嘴中得知,放假了,他们打扫完卫生、锁好门去找老师辞行,从杨桂霁妻子口中得知老师一人去大洼拉水,就跑步撵了上来。杨桂霁只能快步跟上,手脚虽冻得冰冷,心里却暖融融的。
杨桂霁永远忘不了那个放假前的冬日傍晚。冬天的太阳落得早,夕阳中,四个已经快长成成人的少年,拉着满满一桶水,在麦田间湿滑的路上慢慢跑着。因为穿了厚厚的棉衣,每个人的脸上都冒着热腾腾的汗水。
把水倒进水缸,洗一把脸,天已经黑了。让杨桂霁心里一直愧疚的是,四个学生谢绝了杨桂霁留他们吃饭的请求,急匆匆跑着回家了。
四
不出所料,中考时,杨桂霁的班级考出了全校历史上的最好成绩。张志更是考上了重点高中。
杨桂霁一直住在学校。每年的寒暑假,张志就会到母校看望老师,高兴地谈论着全新的高中生活,“还是用老师教的方法学习,并不觉得费力。”他是发自内心地感谢曾经授之以渔的老师。
给张志倒水,杨桂霁的心里则是想到那个炎热的中午。邑井台上,那个黑黑的少年抓着自己的手,只几下就教会了自己摆水绳。“是你们太优秀了,就像一眼有着甘甜泉眼的好井。到哪里都能渗出新鲜的甜水来。”杨桂霁是最善于鼓励学生的老师,说得几个孩子也心花怒放了。
几年后,杨桂霁被调进教育县教育局语文教研室。看着书桌上冒着热气的水杯,常会想起那年寒假前的大雪,湿滑的雪路上,张志他们帮自己去大洼拉水时,几个学生头上跑出的热腾腾的汗水。
张志博士毕业后留在了大学教书。逢年过节,回老家的时候,就会约几个同学去看老师。说起大洼地里的邑井,张志说,是老师教会了我们学习的方法、做人的道理,能让我们常能像对着一口井一样,不断汲取新鲜的水。其实在我们心里,老师就是大洼地里那口能出甘冽甜水的邑井呢。
是吗?自己竟也成了一口井。杨桂霁笑了。是啊,每个人都是一口井,只不过有的井出的水咸,让人难以下咽;有的井会出甜水,能让人甘之若饴罢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