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别二姐的那天，乍暖还寒，气温降了好几度。
　　 狂风，卷着阴云在天上肆无忌惮地翻滚，在地下毫无规律地疯跑；直吹得树木“呼呼”山响，直吹得人们“簌簌”发抖。泪眼婆娑的我与亲友一道，在阴冷而发暗的殡仪馆里送我的二姐最后一程：安息吧，亲爱的二姐，愿天堂没有烦恼，没有病痛……
　　 二姐是基督徒，她的葬礼没有丧事帐篷，没有挽联花圈，也省去了孝衣与叩首，简单而庄重。
　　 二姐是4月14日凌晨走的，从发病到离世不足一月，熟悉她的人谁也没想到像她这般健康，能得让人闻风丧胆，谈之色变的肝癌！
　　 赶上疫情，住院其间是不允许亲友看望的。我最后一次看二姐是她中途回了几天家，这个月的3号上午九点多。那时候，因为肿瘤扩散腹水，二姐肚子鼓涨，呼吸困难，头皮、脸上、以及脖子都发了黄，时不时就得插氧气。我们进去时，二姐的大儿媳正拿着小勺子，一小口一小口地给她喂饭。看到我们，二姐“猫”一样金黄的双眸一闪一闪，有欣喜也有怡然，我们生怕她知道自己的真实病情，只能将悲痛强压在心底，装出一副很轻松的样子问她哪里难受。
　　 “肚子涨，憋气得厉害。”二姐喘息着答。
　　 我只好说放心吧，现在的医疗条件不错，很快就会好起来的。然后握住二姐的手，紧挨她坐了下来。
　　 “五五，你不冷？”二姐试出了我的体温。
　　 我强忍心酸，笑着回答说不冷。
　　 “手这么冰，还说不冷？你呀，出门儿也不说多穿点儿。”二姐嗔怪着。
　　 我说二姐赶快好起来，别误了量大A。（大A，两副扑克五人一组的玩法。）每年，四姐从老家赶过来，我们姐妹都要聚在一起玩儿量大A。
　　 “肯定误不了，二姨体质那么好，过几天就没事了。”同去的我家女儿接了话。
　　 “丽丽，这回二姨也不知是怎了，住了那长时间医院不见好，身上软，胸口憋，唉，看见啥饭也没胃口。”
　　 为了少伤感，禁止泪水滚滚而落，我连忙转移了话题。东一句西一句地，尽可能找些二姐感兴趣的话题说给她听，我的二姐为了不扫大家的兴，用顽强的生命余力支撑着，她时而躺下，时而坐起，时而还插上一两句。从我们进门到离开几个小时间内，我的二姐自始至终保持着微笑。我俩忍着心酸，几番跑进卫生间将泪水擦干。我的二姐啊，都说世上有误诊，如果这误诊能发生在你的身上，那该有多好哇！
　　 翻开记忆的宝库，寻找二姐的足迹……
　　 二姐是我们姐弟妹妹九个中身体最棒，也是最胖的一个。用母亲的话就是：“二个儿，二姐小名叫二个儿，特妥皮，（妥皮的意思是什么都能凑合，具有超强的适应能力。）这孩子胃口好，吃饭香，粘着枕头就打呼噜。那真是冷水就饭，吃成个肉蛋，呵呵……”
　　 二姐一九四六年出生，年长我十岁。虽然是同胞姐妹，可她白我黑皮肤不同，她俊我丑相貌不同，唯一相同的是姐妹弟弟中数我俩文化最低。在我的印象里，二姐性格开朗、单纯，也喜欢谈古论今，聊天听故事。她十四虚岁学理发，六十多年如一日，非常非常热爱自己的职业。无论是多忙多累，总会发出“呵呵”的笑声来。
　　 二姐年轻时容貌清秀：圆圆脸蛋小嘴巴儿，小鼻小眼单眼皮儿，梳着两条小辫儿，生过两个孩子后身材还很苗条。随着年岁的增长，二姐剪了短发，身体也发了福，可仍然神采奕奕，干净中透着利落。
　　 可能是站的年头太久的缘故吧，二姐的两条腿早些年就动脉曲张，特别是小腿上的肉皮已经发青变黑，粗细不一的血管，七长八短，扭曲可见：“二姐，你看你的腿都成啥样了，钱是赚不完的，何况还有退休费？你呀，也该回家享享清福，安度晚年了。”
　　 “职业病，不疼不痒的，没事儿没事儿。”
　　 “你呀，都多大岁数……”
　　 “再干一年就不干了。”二姐笑着答。
　　 再有一年就不干了这句话，我的二姐说过不是一次而是许多次。直到前两年，她已经七十四岁，这才恋恋不舍，离开了她心爱的理发店。当时，我们都以为二姐能安度晚年，享几年清福，谁知道清闲下来的她心情反而不好，闷闷不乐的。如果有老顾客打电话约她，顿时精神焕发，眉开眼笑：“马师傅，能过来一趟吗？”
　　 “能，能。”
　　 “马师傅，别人理我真有些不习惯，只能麻烦您了，呵呵……”
　　 “不麻烦，不麻烦。”二姐笑吟吟地答应着，移动着两条不太灵活的腿收拾着她的理发工具。很明显，这个时候的二姐浑身上下都是自信，走路都比平时轻盈。
　　 听母亲讲，少年时的二姐学习成绩不怎么好，可嗓音甜美，特喜欢唱歌。就在她十六虚岁，学理发出徒的那年春天，（那时候我家还在市里住）二姐与她的好朋友董秀英约好，到阳高晋剧院、二人台剧团报考演员，经过几番面试，二姐与董秀英双双录取。能进那么大的剧团学戏，两个姑娘激动地热泪盈眶，搂在一起又蹦又跳，抹着泪花儿报了名。
　　 遗憾的是，就在二姐回去迁移户口，准备走的时候被母亲强行拦下，理由是：姑娘家走那么远不放心，何况二姐已经订婚，男方那边肯定不会同意的。望着离去的董秀英，二姐抹起了眼泪，伤心极了。
　　 提起学理发，二姐滔滔不绝，绘声绘色，说她们那个时候把理发叫剃头，别小看这把剃刀，学问可不小，剃头的同时你得学会修脸、打眼、掏耳朵……她还跟师傅进过庙宇，为古佛相伴的和尚剃过头；也到过尼姑庵，为看破红尘的尼姑削过发。
　　 二姐剃头非常专业，热水洗头热水捂脸，经过几番打肥皂，无论多难剃的头在她手中面条似的，你看她左手食指、拇指将顾客的头皮绷紧，右手轻轻往下剃，随着“嗤嗤”的声音，大片大片湿漉漉的头发一个劲儿往下掉，完后刮须、掏耳、打眼，不慌不忙，从容不迫，一气呵成。
　　 如果说我的二姐理发技术如行云流水，能得九十分的话；那么，她的剃头功夫便是炉火纯青，能得一百分！
　　 正因为二姐技法娴熟、精湛，有良好的口碑，积攒老顾客的同时也吸引了不少新顾客，所以，她的老店才能几十年如一日，业务一直很好。
　　 那年春季，天气还很寒冷，上学路的两旁积雪还没有融化，十四虚岁的我因没有课本而离开了校门。母亲说我太小，工分也挣不了几个，就让我去二姐家看孩子。一个连县城都难得去一回的农村孩子，让去包头这么大的城市，我高兴地心花怒放，想也没想就答应下来。
　　 “五五，长这么高了？”二姐看到我高兴极了，露出白生生的玉牙笑着，两只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我不知道如何来回答她，只感觉我的二姐比记忆中还好看。
　　 “五五，记不记得你小时候，二姐给你理发的事儿？”二姐一把抓住我的双手“咯咯”笑着，沉浸在往事的回忆里。
　　 我莫名其妙，摇着头。
　　 “当时呀，本来想给你剪个短发，你猜怎样？结果越剪越短，越剪越短，实在是没办法了，就给你推了个光头！哈哈……”二姐越说越可笑，弯腰捂肚，直喊哎哟肚子疼。
　　 我对我的记忆力还是满有自信的，可这件事怎么也想不起来，也许是那时候我还没过三个生日，太小的缘故吧。
　　 记得来包头的第二天，二姐带我去看电影，影片是样版戏“沙家浜”。虽然在村里看过好多次，阿庆嫂、沙奶奶也好，郭建光、刁德一也罢，里面的台词我能快背下来了，可这回是在电影院看，感觉还是不一样。散场后，我有些内急，和二姐打了声招呼就匆匆进了厕所，谁知出来人群流动就看不到二姐了，我急得原地打转转。
　　 我的性子从小就急，没几分钟就离开了原地，边喊边随着散场的人流往电影院外面跑去，可是，哪里有二姐的影子？！
　　 夜深了，马路上的行人寥寥无几，我的嗓子也喊哑了。没别的办法，只能漫无目的地往前走：二姐，你在哪里啊？
　　 人到难处想亲人。我想爹，我想妈，我想家里所有的亲人，渴望二姐能早点出现。我后悔来包头了，后悔来连家都难找的大城市了。
　　 就在这时候，一对推着自行车的青年男女说说笑笑地走了过来，男的是解放军，路灯下，帽子上的五角星与红领章一闪一闪的，看到路边的我就下了车问：“小朋友，为什么哭啊？这么晚了为啥还不回家啊？”
　　 我抽泣着说刚从老家来，找不见二姐家了。
　　 “呐，知道姐姐家地址吗？”
　　 我从十岁就替母亲代笔写信，二姐家的地址一清二楚，就回答说知道。
　　 “噢，耐火厂家属房啊，不远不远，就在前面。别害怕小朋友，叔叔这就送你回去。”那个年代别说孩子了，全国人民都崇拜解放军。我马上停止了哭泣。
　　 解放军把我抱起来，放在自行车前面的大梁上，后面带着那个姑娘，没多大工夫就把我送到二姐家的门口：“小朋友，是这家吗？”
　　 我说是。
　　 我平安到家，可二姐还没回来，我放心不下她，就站在门口等，等啊等啊，直到半夜二姐才回来：“五五，跑哪了？你知不知道，我找你都找疯了，差点儿报了警！”
　　 二姐说她一直在厕所门口等我，还数落我那么大了也不动动脑筋，乱跑什么，最后，我俩破涕为笑，搂在一起抹眼泪。
　　 那情那景，仿佛就在眼前。
　　 随着改革开放，二姐单位理发店下了马，没隔几天，二姐便开了属于自己的理发店。早些年，还能招几个帮忙的徒弟；可随着社会的发展，年轻人就业五花八门，徒弟们渐渐离她远去。长期留在理发店的，只有她的大儿媳。
　　 因为二姐一年四季春夏秋冬十二月忙，谁去二姐家都得先去理发店，进门就帮忙：为顾客洗洗头啦，收拾收拾店面啦，扫扫头发、做做饭啦……
　　 人常说：有钱没钱剃头过年，每年的春节便是理发的高峰期，何况二姐几十年的老店？一进腊月十几，就有姑娘、媳妇儿们光临，好像不打扮漂亮不允许她们过年，不允许她们长一岁似的：有染发的、有烫头的、也有焗油、拉直的……业务一下子增长好几倍；到了腊月二十几，店里人流如织，除去长条椅子，地下、就连门口也是排队的人。二姐太阳没露脸开门，星星眨眼关门，没日没夜地忙，一直到大年三十。到了二月二，老百姓都有剃龙头的习俗，理发店的业务直线上升，不到深更半夜，二姐是回不了家的。
　　 我的二姐守寡十九年，理发已有六十多个年头，可以说辛苦了一辈子。在她的人生字典里，顾客不止是上帝还是全部；理发不止是职业还是所有。为了业务，我的二姐可以吃饭没钟喝水没点；为了业务，我的二姐可以上班没时下班没间。按说她年纪不算小，生老病死也很正常；可凭她的条件，如果能学会享受生活，懂得定期检查身体，对自己能稍微好一些，也不会走的如此之快。
　　 也许到最后我的二姐还没明白，她是用缩短自己生命来赚钱的！
　　 我的二姐像只陀螺，将旋转的足迹全部留在她的理发店里。她的一生没有大起大落，也没办过一件像模像样的事情，平凡的像小草，平庸的像树叶，可是，再小的草每年都会发芽，都会生机勃勃；再枯的树叶春天也能湛青碧绿，神气活现，我的二姐啊，你呢？
　　 我的二姐，五妹妹没有回天之力，只能把你珍藏在记忆里，心坎上，文集中，我要让我亲爱的二姐永远永远活在网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