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宁静·悟】柿子情(散文)
一
十月,湛蓝的天空澄净如洗。白色的云丝,慢悠悠地飘向远方。夕阳宛如清纯少女羞红的脸,送来漾漾秋波,映照着那片红通通的柿子林。
我不禁停下汽车,踏进这片树林。脚下松软、飘忽。这片树林坐落在家乡的山脚下,迤逦的公路依山而建,绵亘数十里。
树上的柿子有的已经熟透,红里流着微黄,表皮薄得如同一层蝉翼,表面仿佛均匀地涂上了一层淡淡的“白粉”,信手轻轻地一扭,它便非常顺从地跌落你的手中。我用手指柔柔地一捏,它便凹陷下去,指头滑腻的感觉瞬间凉透心头。轻轻地掰开它,里面红红的,软软的,尝一口,清凉解渴,甜到了心底,这正如在盛夏的骄阳下喝下一口甘泉,惬意至极。
这种感觉,将我的思绪拽向了那尘封已久的记忆深处。
小时候,家门口有一棵高大的柿子树,它的“鼎盛”时期能够遮住门前半个晒谷场。春天,树上便长出嫩绿的叶子,一簇叠在另一簇上面,一朵朵圆嘟嘟的白色小花点缀在遒劲的枝桠上,像不停地眨着眼睛的星星,形成了一道亮丽的风景线。过往的行人不禁发出赞叹:“啊!真美呀!”
孩子们则喜欢爬上树,特别是盛夏,借助茂密的枝叶玩起捉迷藏的游戏。我们几个人如瘦猴一般灵活,“蹭蹭蹭”几下便上得树去,又“嘟嘟嘟”下得树来。我脑洞大开,竟然在树上吊起一个“睡袋”,炎热的夏天可以安心地在里面睡个午觉,做个美梦。这“睡袋”其实就是用粗麻绳编织而成的网,上有开口,里面铺上一层破布,两侧有高高的边沿,形同摇篮,非常结实,睡在里面不必担心人会掉下来。“睡袋”吊在伸出的树干上,离地面也只有两米高,即使掉下来也不会出什么大事,所以胆小的女孩都跃跃欲试。对于我来说,最惬意的事莫过于在躺在里面想象着遥远的太空,想象着宇宙星空的奥秘,有时竟替外星人操起心来……这种悬在空中轻飘飘的感觉让我欲罢不能,它给我插上了想象的翅膀。思维始终处于活跃的状态。
我时常在“睡袋”中笑醒,醒来太阳已掠过头顶,向西溜去。
强烈的阳光仍旧炙烤着大地,裸露的地面上仿佛正在冒着浓烟,一股股热浪直袭人的全身。可是在柿子树下,在这“睡袋”里丝毫感觉不到炎热,微风拂来,丝丝凉凉,吹一声口哨,道一声由衷的感谢,这种喜悦之情不禁地从心底迸出。
一到夏天,“睡袋”很少有空闲的时候,柿子树上总是客满为患,小朋友们争相体验这种愉悦之感,树皮都被他们磨掉了一层。为此,我还和小伙伴们干过架,结果被奶奶批评了一顿:
“做人不要小气,天天玩,你还没有玩够啊?”
奶奶的话如一盆冷水兜头浇下,助长了小伙伴们嚣张的“气焰”,结果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恨奶奶——有时我甚至怀疑:她到底是不是我的亲奶奶?
小朋友们玩得很嗨皮,奶奶坐在门槛上笑得合不拢嘴,还将自家的香瓜切给他们吃。不过,她最担心的是他们的安全,总是提醒他们不要摔下来了。
当时,我在心里巴不得他们从上面摔下来,这样就没人跟我抢“睡袋”了。可惜,“悲剧”始终没有发生。
现在想想,甚是好笑。
二
秋天来了,柿子渐渐地由青变黄,再由黄变红,看上去越来越惹人爱怜。
进入中秋,一个个柿子挂在枝头像小红灯笼,特别引人注目。那些小馋虫们又盯上了。有的在树下徘徊许久;有的竟死乞白咧地讨好我,结果被我臭骂一顿,只好悻悻地离开;有的趁人不备,偷一个就跑,特别是阿亮,他是他们的头儿。我发现后,便带着小狗欢欢一顿猛追,嘴里骂骂咧咧,心中似乎有喷不完的怒火,暗下决心与阿亮断交,用今天的话说就是把他彻底拉黑。不过,每当这时,奶奶总是拄着拐棍,“点”着她的小脚,不停地喊我和欢欢的名字,结果小狗临阵倒戈,往回跑,任凭我怎么叫唤它都不回头,我像泄了气的皮球,只好有气无力地走回来,望着阿亮兴叹,他却露出得意的狡黠的目光。
此时,奶奶拄着拐棍已经来到我的面前,递给我一个好吃的东西——“双果”。
“算了,吃的东西不分家的。不要小气了。过去闹饥荒,我不也偷过别人家菜园里的菜?别人看到了,也没骂我。要不然,你爸爸,你姑姑,他们早饿死了。”有了奶奶给我的弥补,我暂时饶过了阿亮。
那时候处于80年代初期,农村已经实行了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虽说已经不会饿肚子,但是像“双果”这种好吃的东西还是挺少见的,要到供销社才能买到。我知道,这是大姑爷做生意时特意从外地带回来送给奶奶吃的,奶奶自己从来都舍不得吃,总是留给孩子们吃。柿子比米饭当然好吃得多,但毕竟不是稀缺之物,有的人家也有柿子树,只不过我们家的长得更大,更多,更甜。可不管怎么说,“双果”比柿子的味道好一大截。它是一种类似于糖果的东西,不过里面是蓬松的,外面有一层白白的粉,吃上一口,脆脆的,甜甜的,令人回味无穷。这样一想,我心里舒服多了,所以便轻易地原谅了奶奶,感觉还是奶奶对我好。
次数多了,奶奶越来越担心孩子们从树上摔下来,因为这不像夏天争“睡袋”的事,毕竟这种偷的行为会令小偷心慌,所以也最容易出事。因此奶奶将快要熟的黄柿子摘下来,插上芝麻签,放到一个篮子里,上面盖一层布,周围用稻草围着。树上只留下那些青色的柿子,孩子们自然就失去了偷的动力,因为那些没有成熟的柿子是苦涩的。我暗暗为奶奶的做法点赞,因为我家的“老古董”总算“开窍”了。
我天天跑到篮子旁边转悠,总是被奶奶赶出来。她总说还没熟透,不好吃。我总是将信将疑地离去。直到有一天,我实在忍不住了,趁奶奶不在家,蹑手蹑脚地来到小房间的篮子边,心怦怦直跳,小心翼翼地拨开稻草,掀掉上面的布,原来里面竟然像是刚摘的黄柿子,它们好几天都没有丝毫变化,我感到非常好奇。那只有一种解释:奶奶把已经熟了的柿子送人了或卖了。我也没有听说过家里卖过柿子,再说爸爸一直没出过远门。所以很可能奶奶将这些柿子送给别人吃了。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我百思不得其解。
我不禁又恨起奶奶来,便迫不及待地四处打听。这些以前的小偷们都笑而不答,从他们诡异的眼神中我似乎猜到了答案。阿亮就是其中之一,我气得差点跟他打一架。这时他的妈妈来了,让我将一篮子鸡蛋带回家交给奶奶。
“婶婶,我奶奶给钱了吗?”我突然一问,阿亮的妈妈呆住了。
“要什么钱啊?这是送给你家的。亮亮没少吃你奶奶的东西。这不,上次她还送来了一篮柿子。”
怪不得了,我全明白了。我本来想在心里责备奶奶一顿,可是看在这么多鸡蛋的份上,我又原谅了她。
可是,我把鸡蛋带回家,奶奶又逼着我送了回去。就这样来来回回送了好几次,最终奶奶拗不过阿亮的妈妈,只得将鸡蛋收下。那晚我吃到了糖水鸡蛋,感觉它比双果还要好吃。那时候家里虽然有鸡蛋,但是都舍不得吃,卖点钱以补贴家用。所以一年到头也吃不到几个鸡蛋。
吃着鸡蛋,我不再讨厌偷柿子的阿亮,也不恨奶奶了,甚至觉得她做得对——舍不得柿子哪有鸡蛋吃呢?
不过,在今天看来,我的想法过于直率,有点幼稚。渐渐地,我对于奶奶近似于“愚蠢”的做法也能接受了。
柿子熟的时候连乞丐来了,奶奶都送一个给人家吃。我不禁要反问一句:“唉,要饭的能给你什么呀?”她咪着嘴不回答,我也懒得刨根问底了,随她去吧。
三
沧海桑田,几度春秋,一转眼我长大了,九五年参加工作,当了一名老师。在教育学生时经常提到奶奶及柿子的故事。学生一听就懂,比我小时候懂事多了。
奶奶的身体一年不如一年,九九年中秋之后,她因为摔了一跤,头破了,血流不止,从这之后身体越来越虚弱,最终卧床不起。每天都需要人照顾,她问的最多的是外面的柿子树上的柿子有没有被鸟儿啄吃了。
我感到非常好奇,便问她:“以前是没东西吃,我们才会在乎它。现在生活富裕了,干嘛还放不下它。”
她努努嘴,欲言又止。最终,还是父亲帮奶奶说出了那个已经久远的故事。
父亲小时候,那时候因为安庆闹旱灾,奶奶只好带着父亲和姑姑去江南要饭,给人打短工。有一天,奶奶饿晕在了一棵柿子树下,被一个村民救醒了,要想救她的命,就得尽快吃点东西。可是江南人的生活比江北人好不了多少。哪儿弄吃的呢?这个好心的村民,突然看到了树上的柿子,于是摘了几个下来,虽然不是很熟,但是对于饥饿的人来说,也顾不了什么味道了。奶奶喝了一点儿水,眼睛微微眼开,吃了一个柿子,过了一会儿又吃了一个柿子,她感觉好多了。这个村民叫李大梅,邻居们都叫她李婶子。这棵柿子树就是她家的。
李婶子当时对奶奶说:“我们家也没什么东西吃,你先到我家干活吧。只要有我吃的就少不了你的。”其实李婶子丈夫早年病死,只留下孤儿寡母的,也很可怜。
那几个月,奶奶就是靠一树的柿子和一些野菜养活了两个孩子和自己(爷爷在外给人当帮工,不在江南。)
我家外面的这棵柿子树,小时候听奶奶说是从江南带回来的种。在我们这里已经繁衍了许多。
听了父亲的介绍,我想起了小时候奶奶确实提起过此事。不过,也许我没有用心听,或是她没有讲完整,我反正是没有什么印象。现在看来,这棵柿子树对于奶奶来说有着非常重要的意义。
第二年春天,奶奶在弥留之际,我们还想办法让她看了最后一眼柿子树,她是在握着柿子树的嫩叶中离开这个世界的。
时隔多年,奶奶早已不在了。那棵柿子树也因为拆迁给挖掉了。但是,在家乡的山脚下,我仍然看到了那一闪一闪的红通通的柿子,仿佛是奶奶那张乐呵呵的笑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