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风呼呼刮着，雨纷纷扬扬下着，正是要接学生的点。拿着伞，我奉妻之命早早去接上初三的二女儿，在学校门口看到一些和我年龄不相上下的中年男子，打着伞，站在雨中，雨水淋湿了鞋子和裤脚，他们的眼睛紧紧地盯着校门口，他们也是在接自己的儿子或女儿。看到他们，不由想起自己的父亲，正是由于父亲的无尽的关心和呵护，我才能不断地成长和进步。我是家中的长子，想想父亲这一生，为了我，简直操碎了心。
　　
　　 一
　　 我出生在七十年代初，且家庭贫困，身体一直不怎么好。父亲没有文化，没有技术，有的只是老一辈人特有的诚实、勤劳、任劳任怨，脸上有着那个时代幸福的笑容。
　　 父爱如伞，为我遮风挡雨。五岁时的夏天，我的头被一种叫“洋辣子”的毛毛虫伤害。父亲可忍受不了小小的我处于疾痛之中、还成天被人笑话。几经辗转，到处求医，可就是不见效果。为治病花光了家里的积蓄，但父亲对我从没有失去过信心，也没有放弃，一连几次登门，最终带着我找到了一个别人介绍的王大夫，在他的精心确诊下，找到了用天天烫头抹药膏治病的方法。两年后，我终于痊愈，成了一个正常的人。
　　 三十年前的一天，我差点当了小农民。因为初中没考上，这可急坏了父亲。父亲他们这一代，应苦难而生，是被耽误了的一代。因受条件制约，无法摆脱这宿命，在隐忍，在磨难里，他们的眼泪落到肚子里。但他们不会让自己的孩子再受无知识之苦。他托人让我上了初中，但没上几天，新上任的校长就把我们这些托关系、走后门的二十多人给辞退了。父亲对我还是抱着热情和希望。他又托人让我回小学复读。我像是获得了新生的秧苗，极力地吮吸着的大地的营养。最终，我以全管区总排名第六的成绩考上了初中。
　　
　　 二
　　 上了初中，到了冬天，北风呼啸，寒风凛冽。父亲就早起，先烧好玉米糊稀饭，敞开盖凉着，然后在火盆上点起一团火，把我的棉袄、棉裤从压床被下拿出，烤热，递给我。我赶紧趁热穿上，一股热流温暖全身。
　　 改革开放后，父亲千方百计地想致富，而他身单力薄又不能自己单干，都是干的合伙的买卖。合伙贩过菜，买了辆嘉陵，终究也没干成，又在公共汽车上结识了一个河南的收购肠衣的买卖人，而最后那人提出小肠至少要多少米以上才行，最后不了了之。而最后又搞合伙包车、杀猪，反正都是陪，真可谓是屡败屡战。而最终，父亲和自己要好的朋友合伙干电焊，而我学习上的进步也拉动着他面对现实，要扎扎实实干点正事了。都说合伙的买卖干不长，可他们一干就是十几年，令全村人羡慕，这次父亲竟有些成功。
　　 经过努力，我考上了县一中，对于全家都是一个好的信号，我看到自豪划过父亲的脸庞，那被生活的风雨侵蚀雕刻的脸。而他用那辆买来做买卖用的嘉陵托带着我，送我上学，临走时，叮嘱我要好好学习，又给了我一摞一元一张的钱，羡慕的其他同学不轻，而这一切都已远去。我知道，父亲是最强大的依靠和最深情的照拂。
　　 然而那时招生太少，一个文科班考上大学的也就三、两人。我自是因少考了二十分而名落孙山了。带给全家极度失望。母亲还指望我考个医生的。听说桃园三中数学好，于是我就和另外两个同学去了三中复读。可那年限制复读生，全校仅给了三十个名额。我连高考的机会都没取得。我把自己的失败归罪于走后门的太多，是他们拿走了高考名额。
　　 你给我说说你那个班里走后门的是谁啊？把他爹的名字给我说，我去告他们！父亲有些激动，眼睛里闪着希望。
　　 我也感到惊奇，站定。惊讶地看着父亲的脸，有点黄，往昔那胖胖的脸庞已不复存在，清瘦中透着股坚决，深凹的眼闪出光芒。
　　 上哪儿去告？我问，带着重重的疑虑。
　　 上那个局长司机（和我们有点亲戚）那里去，再叫他给教育局长说。父亲的态度又坚决了许多，说出了内心话，感到了自信，又增添了力气。
　　 白搭，你告不了。天下乌鸦一般黑。我坚持我的意见，通过走后门再去告别人，岂不可笑。我感到父亲的悲哀，又深深地思索着……
　　 我怎么告不了，你说说！父亲显然大为恼火，他想为儿子伸冤，而儿子却阻止他去告状。
　　 是谁？快点给我写出来！他厉声大叫，像一头发怒的狮子。
　　 我惊恐极了，感到再说句话反抗他的话，他就会给我一巴掌。
　　 不知道！我赶忙退了几步。
　　 奶奶的，你个熊包。父亲破口大骂，脸色极难看，像是要吃人的样子。
　　 我滋生了一种恐惧，极度的恐惧，这是我第一次而且是仅有的一次见父亲发这么大的火气。
　　 母亲在一旁，怔怔地。
　　 你告了人家，有什么好处？生米已成熟饭，还有什么办法。母亲忙劝导。
　　 你告人家干么，告了人家，我还能回去，人家是学校的教导主任。我慢慢说出，见父亲的脸色更黄了，神情痴呆，目光滞于门口放着的那双破凉鞋上，凉鞋买了五年了，早破了，修修补补，已成了文物。
　　 别去了！去了也白答。母亲又说一句，很无力。
　　 然而一句无份量的话却提醒了父亲，是啊，去了有什么用呢？能告倒他们吗？政治上不如他们，经济上不如他们，关系上不如他们。胳膊能扭得过大腿吗？
　　 那会，父母呆坐着，愁容满面，父亲整个人憔悴不堪。我更是觉得自己处处不如人，自卑极了，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那时，农村的生活很辛苦，播种、施肥、浇水、收获，哪一个过程不是流着汗，忙个不停。父亲忙完副业又忙地里。我和弟弟两个学生一直拽着他，一个普通的农民，供养着两个学生，大把大把地向外扔钱，至今分文未获，我既同情又可怜父亲。我曾怨父亲没有本事，没有挣大钱的本事，既生了这么多儿女，就要有能力来对他们负责。我还想将来我会对自己的儿子或女儿负责的，并且到底。
　　
　　 三
　　 一天下午，父亲高兴地拿着一个信封回家，说我被市职工学院录取了。职工学院是民办学院，有中专班和大专班。在我上了职工学院大专班后，心里充满了幻想。那时乡镇企业异军突起，个体户纷纷成立，到处是创业的繁忙场面。这时我不断埋怨父亲没能挣到钱，我连试一下尝试发财的本钱都没有。
　　 职工学院毕业后，学校把我们介绍到各自的乡镇企业。我乃一文弱书生，读书十五年，干么么不行。父亲忙着托关系为我忙活，希望找个好的活儿给我，他想让我到新建的镇办水泥厂上班。在托了一位副镇长后，他脸上露出了轻松的笑容。可到关键时候，那副镇长却调走了。后来经大姑父的关系找到工办主任，算是在镇水泥厂找了个企业管理科科员，一年后我又当了水泥质量化验员。
　　 我天生体格较弱，可恨的是病魔并不会同情我，它还是无情地折磨了我一次。上了这么长久的学，身体也没有锻炼出来。尤其是在桃园三中上学时，宿舍条件差，老鼠特别多，偷吃带去的干粮，为以后我得病埋下了隐患。病菌在我体内蛰伏了几年，最终我得了出血热（肝炎），那一年得出血热病的人较多。
　　 我病倒了，浑身发热，高烧不退，四肢疼痛。原以为是普通感冒，可两天了还没好转。父亲顾不得去电焊点赶紧骑着自行车带我去矿务局医院。整个下午我的鼻子还是出血不止，同病房的病友和陪伴的家属都好奇地看着我。一化验，血小板太少了。我用棉球塞住鼻孔，呼吸困难，只能用嘴呼吸了。治疗一个星期，主治张大夫说治不了了，非要说转院。父亲愕然，眼里满是泪水。他站定细想，悄悄走到主任室，央求张大夫想想办法，说完，把一百五十元钱塞在张大夫看着的医疗本书下。
　　 那个春天，是我的人生和死亡作斗争的一个春天，我胜利了，我就是人；阎王爷胜利了，我就是那个春天的一名屈死鬼。最终，我胜利了。想到我得病时父亲的照顾，真是惭愧。父爱是一缕阳光，让我的心灵即使在寒冷的冬天也能感到温暖如春。
　　 后来，在父母的操持下，我相亲、订婚、结婚，后来有了两个活泼、漂亮的女儿，给自己曾失败的人生一丝安慰、些许温暖。每个人的人生道路都是不平坦的，我加大了自己的学习和探索，因为只有学习才能改变自己。已在国家级、省级水泥杂志上发表论文十数篇，并取得了助理工程师证书。
　　
　　 四
　　 然而世事难料，一向坚强的父亲却病倒了。在坚持为他的小儿子举办完婚礼后，才在我们的坚持要求下去看了医生。经过化验，确认父亲得了食道癌，而父亲才五十六。我们犹如遭到晴天霹雳的打击。老天，怎么这么不公，三个儿女都已成家，而他却这么就得了这不治之症，是为了儿女积劳成疾，尤其是为我操碎了心，我深深愧疚。好一段时间里，我不禁自责，自责我的残忍，我却从来没有认真关心过父亲，缺少对他的感恩。很多的日子里陷入了伤感，一个人的伤感，深夜里一个人寂寥的伤感。三年后，父亲走了，永远地离开了我们，而离开时还不到六十岁。而我们束手无策，只能看着这一切发生。为了给父亲治病，自己并没有砸锅卖铁的勇气，或把房子卖了，而这并不是父亲希望的，癌症是治不愈的，当再次复发时，已无力回天…那段时间，我会在梦里痛苦着，流着男人悲伤无奈的泪醒来，默默擦干，陷入深深的自责。
　　 现在想来，除了上高中是我自己考上的，其他的在我人生道路的每个关键节点，总是父亲帮我完成的，他在能力范围内，已经努力做到了最好，没有他的努力，我的人生会更艰难。一个孩子的成长需要父亲付出不知多少的心血。父亲的老去换来了我们的成长、成熟。每当清明节，我不能回家，只能朝着父亲坟的方向，深深鞠上三个躬，以表达我深深的歉意和愧疚，这思念流淌在血液里。
　　 做了父亲之后，我深深体会到了舔犊之情。而我从父亲手里传承的就是把自己的孩子照顾好，不枉做一回父亲，对得起这个称号。父亲离开我们已十八年了，他烤我棉衣、棉裤的身影还在眼前闪现，他的叮嘱还回响在耳畔。这个世界很大，很容易失联，唯独父爱，不会，一直伴我在人生的路上。
　　 爸爸，在想什么呢？原来是调皮的女二在叫我，她已匆匆跑到我跟前。
　　 走，回家！我忙把伞递给女儿，并把自己的伞举得高高的，护住女儿，等她撑开伞。
　　 一路上，留下我们湿湿的鞋印。
　　 （原创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