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是昨天回到老家的。
　　 奶奶八十多岁，一人住在农村，爸爸妈妈多次劝她搬回城里和他们住在一起，奶奶说城里车多人多乱哄哄的，不如乡下清静。妈妈说：你奶奶年龄大了恋旧，只要她高兴就依着她吧。爸爸退休后回家陪伴奶奶，妈妈留在城里替我和弟弟照顾孩子，爸爸经常开玩笑：我和你妈一辈子没分开，现在老了倒成了牛郎织女了。玩笑归玩笑，爸爸为了奶奶很少回城里住。前几天弟弟回老屋，看到爸爸精神萎靡，带他回城去医院检查，血压高得吓人，心脏也不好，医生建议住院治疗，爸爸不愿意，最后弟弟发火了爸爸才屈服。于是妈妈去医院照顾爸爸，弟弟弟妹单位忙，只有我这个闲职人员还可以请假，于是陪伴奶奶的任务就落到我的头上。
　　 我喜欢和奶奶在一起。
　　 我的童年和少年时期是在奶奶身边度过的。小时候爸爸妈妈是村里中学的代课老师，我五岁那年，他们由于教学成绩突出调到县城工作，把我留在奶奶身边，后来弟弟出生，学校给我家分了两间房子，为了照顾弟弟，奶奶带着我来到城里，直到我读初中的时候才和奶奶分开。
　　 老家在村西头，是一个不大的院落，红砖围墙围着几间平房，院子中间种着一棵桃树，桃树主杆两米多高，对掐粗细，树冠婆娑，修剪得疏密有致，树型优美。按照农村的说法，院里是不能种桃树的，树是奶奶搬过来后栽的。父亲喜欢养花，十几年来，父亲用独到的艺术眼光，把桃树整理得有模有样，无意间成就了小院的一道风景，来奶奶家串门的邻居们都说，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看的桃树。
　　 吃过早饭，天空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乳白色的雨雾落在桃树上，桃花开得正艳，花瓣经不住雨水的地冲洗飘然而落，地上渐渐铺盖了一层，像粉色的地毯，看着让人爱怜。
　　 奶奶似乎对雨情有独钟，她喜欢看雨，这是我很小就熟悉的画面，一到下雨天，她就搬个小板凳坐在门口看雨，特别是春天，奶奶说雨中的花草，雨中的柳树都带着风情，雨中的桃花也会流泪。春天会牵动奶奶的心事，每到桃花盛开的时候，奶奶就变得多愁善感，心事重重。
　　 微风轻轻地吹着，细细地雨丝随着风儿变换着身型，雨中桃花不断地落下，奶奶静静地看着落花，一动不动。
　　 我猜奶奶心里一定有一个有关桃花的美丽故事，那是她的秘密，从来不愿意提起。
　　 看着桃花，奶奶嘴角露出一丝笑意。
　　 我搬了一把椅子坐在奶奶身边，像小时候那样把头靠在奶奶腿上，奶奶习惯地抚摸着我的头，轻轻一叹：”丫头，下雨了，桃花雨，你看，雨点落到桃花上，花瓣和着雨水落下来，地上落红一片。”
　　 “奶奶，沉闷的天气经过你的口中说出来也变成最美的意境，您真是诗人。”我由衷佩服奶奶的文采。
　　 我感觉奶奶颤动了一下，抬头看看，奶奶布满皱纹的脸上带着温馨，混浊的眼神有了亮光。她一定回忆起那段美好，我试着问：“奶奶，您是不是和爷爷在桃花盛开的时候相遇啊，一定很浪漫吧？”
　　 奶奶没有说话，眼睛竟然闪过一抹羞涩。
　　 我坐起来，拉起奶奶的手，趴在她耳边撒娇地说：“奶奶，我想听您们的故事，您就讲讲呗，我不告诉别人，就咱俩的秘密。”
　　 奶奶停了一会说：“下雨也没事就说给你听听，这么大年纪了，说出来也不丢人。”
　　 奶奶看着濛濛细雨，给我讲起珍藏在她心灵深处的故事：
　　 “我家是一座深宅大院，常年雇着几个家丁护院，我不知道我家有多少地，只知道周围很多村的人都是我家的佃户，我家虽然比不上富豪，在十里八乡也是数得着的人家。我身边有一个丫头，名字叫小倩，和我同龄，活泼可爱，她和我相处得就像姐妹，我有三个哥哥，我是唯一的女孩，母亲希望我长成得文静娴雅，所以给我取名雅婷，可是我一点不文雅，性格就像男孩子，虽然我没有按照母亲的希望成长，她还对我百般宠爱。我喜欢母亲，母亲是个端庄的女人，不像父亲，长着一脸凶相，村民都怕他，每到收租的时候，只要他在田头一站，佃户们就乖乖的把粮食送来，其实他一点也不凶，他对佃户们很好，从来不做坏事，也不欺压村民，遇到收成不好的年景，父亲会免去他们的租子。他对母亲说：都是乡里乡亲的，一年不收租子咱们也饿不着，明年收成好了再多收点。所以我家虽然是地主，但是口碑很好。
　　 说到这里，奶奶停顿了一下，想起了幼年的生活，奶奶脸上充满幸福：“家庭的宠爱和衣食无忧的生活，造就我无忧无虑的性格，我从不遵从女孩不能抛头露面的教条，随心所欲，父母对我也无可奈何。母亲出生书香世家，温柔贤淑，父亲很爱她。很多时候她都在看书，她的房间里有个小小的书架，摆满了书籍。我羡慕母亲读书的样子，也想识字读书。父亲说，女孩子学点女工就可以，识字有什么用，长大就嫁人了。我不管，吵着读书，三个哥哥在县城读书，我也想去，因为是女孩子，父母不放心远行，就请了先生在家教我读书，认识字的我比一般女孩又多了几分野性。
　　 那年春天，桃花开了，我想出去走走，于是去央求母亲，奶奶脸上出现了亮光，我知道故事开始了……
　　 二、
　　 娘，我要去三仙庵拜菩萨，求菩萨保佑爹爹和娘身体健康，保佑咱家事事顺利。”吃着早饭，看父亲高兴，趁机央求。
　　 “三仙庵？十几里路太远，一个女孩家出去不方便，还是村里的寺庙吧。”
　　 “不去，村里是和尚庙，我不喜欢。”我小嘴一噘，扭过脸去。
　　 “让雅婷去吧，那里都是咱家的佃户，出不了事的。”母亲知道我想出去游玩，也不加阻拦，反而在一旁帮腔。
　　 “好好，去吧去吧。”父亲妥协，虽然我是女孩，父亲最疼我。
　　 吃完饭，我和小倩收拾停当，母亲嘱咐小倩好好照顾我，给了我一些香火钱，叮嘱我们早去早归。
　　 护院李三已经套好马车等着，我和小倩上了车，李三一声吆喝，马儿扬起四蹄，载着我们向三仙庵驶去。
　　 三仙庵离我家十里地，那里山清水秀，河边一片桃林，一年前母亲带我去过一次，心里念念不忘，现在正是三月中旬，桃花一定开了，难得出来一回，好好欣赏一下风景，于是我吩咐李三快马加鞭。
　　 我们来到三仙庵，在门前的空地上停下车，庵门开着，有三三两两进香的人进出大门，我和小倩欢欢喜喜地下了车。
　　 三仙庵坐落在山脚下，石头墙围成的院落，新刷漆的红色大门，几间茅草屋顶的大殿谈不上宏伟倒也雕梁画柱，这里地处偏僻香火不是太旺，来进香的都是附近的村民，像我这样赶着马车来的很少见。尽管不是真心拜菩萨，既然来了就要敷衍一下，我拉着小倩走进大门。庵里有师徒两个人，师太五十多岁，长得白净，看到我们进来热情相迎。来到大殿，小倩点燃香插进香炉，我跪在蒲团上恭恭敬敬地拜了几拜，让小倩把香火钱给了师太，然后和师太寒暄了几句就告别出来。
　　 三仙庵地处丘陵地区，一条小河从山里逶迤而来，流水淙淙，河边几棵柳树，嫩黄的枝条轻轻摇摆着，那棵杏花的落英还未枯萎，桃花已经迫不及待的展开笑脸。
　　 阳春三月，春光烂漫，鸟语花香，河水缓缓流淌，柳丝轻轻摆动，微风轻拂桃花面，柳丝摇曳舞春来，满眼都是风景，好美啊，在深宅大院关久了，我俩像两只放飞的小鸟，感觉世界是那么辽阔。
　　 “小姐，等等我。”小倩不停地喊着。
　　 我才不管她，顾自欣赏眼前山水花树。忽然水里一群鱼儿吸引了我的目光，我蹲下来仔细地看着。这是一群脊背带着红色线条的鱼儿，清澈的溪水中它们自由自在地游曳着，嬉戏着，红色的脊背在水里划出一道道漂亮的曲线，真美！我看呆了。
　　 “哒哒哒……”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入耳内，两匹马沿着河边小路飞驰而来，近了，是一胖一瘦两个人大汉，他们看见我和小倩，他们勒住了马缰绳，勒转马头向我们走过来，脸上带着不怀好意地笑。我们吓坏了，楞了一会，我拽着小倩就跑，两条腿哪有四条腿跑得快？他们不紧不慢地跟在我们后面有说有笑，好像我俩是他们手里难以逃脱的猎物，实际上就是。
　　 眼看他们下了马向我俩逼过来，我和小倩惊恐地抱在一起，小倩吓得哭起来，我大声呼救，周围静悄悄的没有人，即使有人也没人敢过来，我们无助地闭上眼睛。就在我们绝望的时候，耳畔传来一声大喊，接着响起打斗声，等我们睁开眼睛，两个歹徒已经被打倒在地连声求饶。
　　 这是两个穿着旧衣服的年轻人，一个二十多岁，个子高高的，矮个子和我年龄差不多，高个子教训了两个歹徒，警告他们以后少做恶，然后缴了他们的枪让他们走，两个歹徒马也不要了，连滚带爬地向通往县城的大路跑去。
　　 小个子年轻人有点担忧地说：“连长，他们一定是城里的国民党，会不会回去报信啊。”
　　 连长呵呵一笑：“怕啥？就是让他们回去报信。”
　　 “也是，他们是秋后的蚂蚱，蹦哒不了几天了。”小个子年轻人点点头，他牵过马，“连长，你看知道咱们还有几十路就送脚力来了，还留下两把枪，赚了。”
　　 “要不俗话说有福之人莫要忙呢。”连长也乐了。
　　 我和小倩从惊恐中清醒过来，我走过去，谢谢他们的救命之恩。
　　 连长说：“不用谢，快回去吧，现在兵荒马乱的，姑娘家不要单身出门，太危险。”
　　 他们说完骑上马要走，小倩问连长：“你救了我和小姐，还不知道你们的名字，以后怎么报答。”
　　 连长笑笑：“不用报答，回去吧，我们还有任务就不送你们了，路上小心。”
　　 小个子做个怪脸：“我们连长向来做好事不留名。”
　　 连长瞪了他一眼：“多嘴，快走，回去开会。”
　　 两个人打马而去。
　　 看着远去的身影，我有股深深地失落感。
　　 我无心再浏览春光，拉着小倩回到三仙庵，叮嘱小倩回去不要说，免得母亲担心，我们上了马车，向回家的路驶去。
　　 三、
　　 那天以后，我的眼前总是晃动着那个潇洒的的身影，挺拔的身躯，英俊的脸庞，潇洒的拳脚……他的一举一动深深地刻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小姐，咱们去三少爷的院子里看看吧，牡丹花开了，今年开得特别多，特别艳。”三哥喜欢牡丹，父亲托人从菏泽给他买来几株。这段时间我心情不好，小倩千方百计逗我开心，又担心惹恼了我少不了一顿臭骂，她已改往日叽叽喳喳地性格，说话总是细声细气。她边说边点上香炉，屋里渐渐充满淡淡的香气。
　　 我半躺在床上，一副慵懒的神态。床边是色泽艳丽的屏风，屏风是鸳鸯戏水的图案，碧绿的荷叶，几枝荷花含苞待放，婷婷玉立，一对鸳鸯游戏水中。
　　 “鸳鸯戏水，”我说俗气，真不明白母亲那样高雅的人竟然有这么低俗的眼光。母亲说我长大了，闺房就要有闺房的样子，不管我同不同意，硬是把她那副山水画换了。其实我明白，我十六岁了，在当时也算大姑娘了，母亲希望我早日嫁出去。自从那次春游回来，竟然莫名其妙地喜欢上了这对戏水鸳鸯。
　　 我不想说话，看着一旁的挂衣架。挂衣架上挂着这是那天穿的衣服，上面几处污泽十分显眼，小倩多次要拿去洗干净，我不让，在我看来，这是幸福的记忆，我不舍的失去，看着衣服就好像看见他。
　　 屋里很安静，香炉里袅袅青烟，淡淡的香气弥漫着屋子。屋里的家具是父亲按照我的要求定做的，上好檀木所雕成的桌椅上，细致的刻着不同的花纹，处处流转着细腻温婉的感觉。靠近窗边，桌子上摆放着几张宣纸，砚台上搁着几只毛笔，我不喜欢写字，母亲说，写字可以陶冶我的性格，于是闲暇时候就涂两笔。
　　 “风卷帘儿纱飘摇，点点相思挂轩窗。”看着窗纱，我喃喃自语。
　　 “小姐，害相思了？”小倩半开玩笑地说，
　　 我也不辩解，幽幽地问：“小倩，你说我这样他能不能感觉到？”
　　 小倩摇摇头：“恐怕不会，你们就见了一次，确切地说不是见，只是照了一下面，人家不会在意你的，再说，人家是连长，带兵打仗那么忙会把你这个小丫头记在心里？”
　　 我叹息一声：“傻丫头，你就不能说句假话逗我开心吗？”
　　 小倩认真地：“我说假话会害死你，小姐，醒醒吧，咱们根本不认识他，想也白想。”
　　 也是，太虚无，他是哪里的连长？
　　 四、
　　 奶奶沉浸在那段最美的岁月里，记得一本书里说过，初恋是一个人一生之中最难忘的印记。耄耋之年的奶奶，回忆起青葱岁月的爱恋，布满皱纹的脸上闪烁着红晕。
　　 终于有一天，我忍不住煎熬，向母亲吐露心事，那是一天早晨，吃过早饭，父亲带着两个人去田里了，我趁此机会找母亲摊牌。
　　 “娘，我想嫁人。”我走进母亲的院子，这是一个优雅的小院，打扫得干干净净，正房窗下一棵红梅开得正艳，母亲坐在梅书下看书，不时有花瓣飘落在母亲身上，映衬着母亲文静的神态。
　　 母亲四十多岁，出生书香世家，喜欢读书，虽然出生于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年代，可是，她还是坚持自己的爱好。我喜欢母亲，很多时候她把母亲当做朋友，心里的悄悄话偷偷说给母亲听。
　　 “嫁人？”我的话大出母亲的意外，像我这么大，别家女儿已经出嫁或许了人家，只有我待嫁闺中。虽然多次有媒人上门提亲，我就是不愿嫁，我要找一个情投意合可以和我相伴一生的人，母亲知道我的心思也心疼我，所以从来不强迫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