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们姐弟几个中，姐姐为大，我为小。姐姐出嫁那年，我还咿咿呀呀地在地上爬。看着家里张灯结彩，姐姐哭哭啼啼地跟着一帮吹锣打鼓的陌生人走了，我的世界一片懵懂。当我学会走路，学会说话，懂得人世间最基本的人情世故时，我才知道我亲爱的姐姐在我蹒跚学步时就已出嫁，她和我再也不能在一锅里吃饭了。
　　 我八岁那年，第一次和哥哥去姐姐家。出了村庄，向南走了半个多小时，还见不到姐姐村庄的踪影，我焦急地问：“咋还没到？”
　　 “还早哩，一半路还没到。”哥答道。
　　 走过马镇，又穿过一条小溪，地势陡然升高，溪这边的土地像是被一个巨大平台托起似的，身后的马镇犹如卧在洼处的一只大青螺。突然，前方传来了“咕嘎咕嘎”的鸟叫声，我循着鸟声望去，不远处有座小山。小哥指着山说：“翻过前面那座山就到姐姐家了。”一听快到姐家，我一下子来了精神，疲沓的腿脚也利索起来了。不一会，那座山就在屹立在我眼前，山色葱茏，空气清新，人没进山，从茂密树林里徐徐飘来的清风已让我觉得格外舒适。
　　 走进山里，路边零星散落着十几户人家，房子的结构和我村里的房子没多大差别，从尚未粉刷的墙面看出筑墙的主要材料是红土，咋用红土筑墙呢？我的心头有些狐疑。看我左顾右盼，哥有些着急地说道：“走快点，到姐家还有事哩。”我没理会哥，难得出来一趟，眼里的一切都是新鲜的，若不是到姐姐家，我哪晓得这里，来了还不好好看看。
　　 这陌生的村子里有许多古樟，古樟下三三两两的鸡在漫不经心地觅食，耀武扬威的公鸡来了兴致就追逐母鸡。几只懒猫在树荫下打盹，时不时地用爪驱赶着落在脸上的苍蝇。见有生人来村，大狗小狗边狂吠边朝我俩冲来，快到我跟前，它们又停住了，我朝村子里走，它们则往后退，我们离去它们就撵，哥猛地下蹲，捡起一块石头，狗没命地叫着，浪天跑开了。我纳闷哥哥为什么不用石头砸狗？哥说，生人来村，狗叫是自然的，打狗还得看主人，若是用石头砸狗，村民看见会生气的。
　　 看我似懂非懂的样子，哥叮嘱道：“以后记住了，狗撵你，千万不能跑，你一跑，它便以为你害怕了，肯定被狗咬，猛蹲一下，它就害怕了。这个村叫赤山村，和姐姐那个村子是同一个大队的。”被这狗一折腾，我全身仿佛被凉水浇了似的，懈怠之意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出村子，我便听到訇訇的流水声，往前走二十来米，看见一条不到两米宽的小溪，刚才巨大的流水声就是从溪里传出的。溪不宽但很深，墨绿色的溪水从窄窄的溪面挤出，顺着山势，往山下的江里奔腾而去，江面溅起的白沫一圈一圈向更远的江面漾开。我心惊胆战地从没有栏杆的石桥走过，脚下凉意阵阵，心头寒意满满。小心翼翼地走过石桥，我长舒一口气，没想到到姐家还有这么危险的地方。
　　 石桥前面有一座红土筑成的大坝，坝上有一根拦腰粗的铁管通到溪里，大坝机房里传出嗡嗡抽水机的马达声。绕过大坝，这山坳三面环山，一面临溪，我惊奇地发现这山上的土都是红色的，是那种玫瑰一样的红。山坡上有些松树，还有几片茶园。裸露着的岩石也是红色，岩石风化得很厉害，用手指一扣，软软的碎石就“哔哔剥剥”往下掉。对山上为什么满是红土，我真的不解，从我家往西走五六里便是丘陵，那里的土是黄色的，那土是烧窑制砖的好材料。站在村口，就可以看到一根长年冒着烟的大烟囱，村民把烟囱下那一大片区域统称为黄土丘陵。站我家门口往北看则是隐隐的青山，县城就在那座山上，那座山有一个蛮好听的名字——大云山，大云山半山腰还有一个更好听名字——桃花坞。我很小就随父亲到城里逮猪崽去过大云山，那里的土和村里的土没有两样。我问哥，这土为什么这么红，咋红得跟血一样。哥比我只大两岁，“红就是红，没有为什么。”他支支吾吾地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二
　　 姐姐收工回来，见我们来很是开心。她连忙生火做饭，姐边忙碌着饭菜，边跟我们闲聊。姐姐原来是老师，因为家里成分原因，被学校辞退了。出身不好，回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在当时是极为普通的事，对姐姐回村种地，家里和姐姐都没太当回事。父母当年从杭州下放，也是因为成分原因。当时老百姓对党和国家有着极深厚、极真挚的感情，他们总笃定地认为：凡是政府规定的，就是合理的。“听毛主席的话，跟共产党走。”是那个年代的人发自肺腑对主席对党的热爱和信赖。
　　 我想姐姐当过老师，懂得东西肯定比哥哥多。“姐你说这赤山的土为什么这么红？”姐姐正锅上一把锅下一把地忙着，冷不丁被我的问题问怔住了。她把一个草把塞在灶膛，红红的火苗把姐姐的脸映照得格外鲜红，我第一次发现，原来自己的姐姐竟是这般的漂亮。沉思一会，姐姐说：“泥土红是跟泥土的成分有关，跟土壤酸碱性成分也有关，这里山上土红说明土壤的酸性大。关于赤山这里村里还有一个传说，说当年岳家军一支小分队，被金国军队包围，这支小分队没有一个投降的，最后全部壮烈牺牲，相传这赤山上的土是当年岳家军将士鲜血染红的。”当时我年幼无知，什么酸性碱性以及啥叫土壤，我是一窍不通。母亲给我讲过《说岳全传》对岳家军的将领我是了如指掌，在我心目中英雄除了解放军便是岳家军，赤山竟然和岳家军有着这么密切的关系，矮矮的赤山这我心中陡然高大起来了。所有的传说对我这个不谙世事孩子来说都是真的，我真为姐姐能生活在英雄的赤山脚下感到由衷的自豪。
　　 吃完午饭，哥哥对姐说，母亲得知溪滩地的稻子收了，叫我们来帮她拖稻把的。我这才明白来意，原来不是来玩的，而是来干活的，我的嘴巴一下撅得老高。
　　 姐夫大学毕业后分配在外省工作，家里的一大摊事全是姐姐在操劳。姐姐中学毕业后就教书了，母亲得知姐姐生产队的溪滩田收了，怕姐姐忙不过来，就叫我俩来帮忙。父亲和大哥要在生产队劳动，生产队除了过年没有假日。那时生产队分配粮食和稻草，一半按人口，一半按工分。这稻把可是庄户人家一年的柴火。
　　 听说我们是来帮忙的，姐姐忙说不用不用，等生产队收工时她自己忙。哥毕竟比我大两岁，比我懂事多了。他对姐说，就带我们去吧，能干多少是多少。看着小哥如此执拗，姐只好把我俩带到溪滩田。溪滩田是水洼地，一把青湿的稻把有十来斤重。“老鼠拖冬瓜”我们还真能帮姐姐，小哥用粪箕挑，我个子矮还没粪箕高，就一手一个稻把拖。下地时还不到正午，等把姐姐家所有的稻把拖到坡上晒好后，绯红的残阳已经挨到了赤山的山梁，残阳和血红的赤山已融为一体，那通红通红的赤山像极了深秋被霜染红的乌桕林。
　　
　　 三
　　 哥哥比我爱干净，干完活身上还算干净，我的身上除了两只眼睛是干净的，浑身像是从泥浆里爬出的泥猴。因为第二天我俩都还要上学，姐姐也没说客套挽留的话。姐姐把我收拾干净，塞给我们一些吃食，又对我俩叮嘱了一番。没有空手而回，我欢喜乐笑地跟着小哥回家了。每走几步，我就按按兜里的吃食，兜里鼓鼓囊囊的吃食，让我忘记了下午拖稻把的疲惫。
　　 走到赤山的茶园时，天已昏暗，满山的红土已失去了鲜艳的光泽，山坡像上抹了着一滩滩晒干的血渍。蓦然，我看到茶园一只大鹅。“快看那有一只大鹅！”我惊呼道。
　　 “这不是家鹅，是只天鹅。”小哥到底比我大，见的世面也比我多。那时，我们哪有动物保护意识，恨不得长出翅膀飞到天空逮鸟吃。今天真的走运，碰到这么大的天鹅，若能逮到，一家人饱吃一顿不说，在小伙伴间还可炫耀。我和小哥拚命地追，天鹅悠闲地跑着，我们追快，它就跑快，我们追慢，它就跑慢。开始我们以为这是一只受伤的天鹅，隐隐的，我觉得它在戏弄我哥俩。可到了崖边，一种燃起的希望，又让我否定了自己刚才的想法。离天鹅只有二十米、十五米、八米……眼瞅着就要逮到了，我心都提到嗓子眼了。天鹅不紧不慢地张开那洁白的翅膀，边跑边扇动巨大的翅膀，一个优美的滑翔，滑下了悬崖，借着气流，一个拉伸，消失在淡淡的暮霭里，天空传来天鹅“咕嘎咕嘎”的叫声，不知天鹅在呼唤同伴，还是在嘲笑我哥俩的异想天开。
　　 眼瞅着到的嘴肉飞走了，我的心里满是失落，原来我是一只想吃天鹅肉的蛤蟆。再摸摸口袋，原先鼓鼓的口袋瘪了，我头脑“嗡”地一下，大脑像是被啥东西抽空了。看着我怔怔地站着，“你咋了？”哥问道。
　　 “姐给的吃食，撵天鹅时全掉光了。”我含泪道。这荒郊野外的，天已渐黑，到哪找啊。兄弟俩一路无语，悻悻地回家了。
　　
　　 四
　　 知道姐姐家住址后，我周末常常去姐姐家。路走熟了，到姐姐家也不觉得那么远了。过了湍急溪流的石桥我已不再害怕，熟地无风景，赤山那满山的红土再也引不起我的兴致。不过一到茶园，我总会停一小会儿，努力地搜寻天鹅的踪影，可惜我再也没有在赤山见过天鹅。秋天去姐姐家，看着赤山天空“咕嘎咕嘎”叫着的天鹅群，我曾不止一次地想：那只被我追过，又戏弄过我的天鹅是不是也在其中。我渐渐长大了，读的书也越来越多，有一次我读到元好问的《雁丘·摸鱼儿》，我深深地被大雁生死相依的爱情故事感动了。大雁和天鹅是非常近的近亲，天鹅对爱情的坚贞丝毫不逊色于大雁，天鹅一生一伴侣，一只若不幸去世了，另一只便忧郁成疾，落单的天鹅通常活不过半年。“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我想这世间任何有灵性的动物，都有着丰富的情感世界和恸人心扉情感的故事，人类缺少的只是发现。若小时候我就懂得元好问关于雁丘的故事，我也不会去追那只在赤山上孤单的天鹅，更不会想着吃它的肉。
　　 我想那只美丽的天鹅，它偶落赤山与爱情肯定无关，不然它在我面前不会显得那样“调皮”，或许，赤山如玫瑰般美丽的土地，引起这只年轻天鹅的好奇，它落在赤山或许只想看看这山色的奇特与美丽。
　　 “文革”结束后，姐姐又回到学校教书，她的家也安到城里，打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去过赤山。前些天，家里传来消息，说赤山已改成风景区了。我想：这赤山风景区会不会像其他风景区去一样，挖个人工湖，湖里养几只天鹅供人观赏呢？若是，有机会我一定去赤山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