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山海镇是远近闻名的苗木基地。我和几个朋友又是镇上育苗的中坚力量。
　　 夏天一到，我们一群培育苗木的人把自己的一份弄好了，空闲时间也去别的地方承包一些与之有关的活儿。
　　 嫁接树苗是个技术活。我们都是行家里手，只要苗木的筋脉是一个群系，就能将它们嫁接上去。我们除了用传统的芽接、酷接、腹接之外，又创立了嵌芽接。
　　 这种嫁接方式不受时间限制。它不像芽接，只有在生长周期旺盛，水分充足，木与皮分离的夏季进行，只要苗木还在生长周期内，创口有能力愈合就能嫁接。它的优点是成活率高，发芽率更高，因此，我们凭借着独门绝技闯荡了大半个中国。
　　 到了深秋，苗木叶子慢慢转黄，嫁接的事基本上就结束了。镇技术员有一个远方朋友叫庄爱民，他也是苗圃大户，他爱人得了非常严重的妇科病。为了给她看病，把几十亩地的苗木嫁接黄金时期给耽误过去了，等腾出手来时，苗木生长几近闭合期。苗木市场行情瞬息万变，放过去就要等上一年，闹不好就要打水漂。这个节骨眼上，万万不能错过。我们是在这一行业出了名的当家花旦，于是，他就安排了我们的行程。
　　 我们一大早上就坐公交，转汽车，下了汽车，再转公交。几经周折，终于来到了目的地。汽车、公交的左拐右拐，把我甩得晕头转向。咋一下公交车，眩晕的感觉还没有消失，此情此景把我惊呆了。这个地方不是似曾相识，而是千真万确地——我来过。这是我初恋姬小芸所住的村庄。那么多年过去了，也不知道她现在生活得怎么样。
　　 毕竟是朋友的关系，庄爱民待我们不薄。当我们在路旁商店买了日用品，谈笑着到他家时，就到了日落时分。初次见面他就慷慨大方地给了我们第二天一整天也抽不完的中华香烟，晚饭更不必说。期间，我出于好奇，问到了他关于姬小芸的近况。他先是愕然了一下，然后问我是怎么认识她的。我自然不敢承认我们之间曾经有一段死去活来的恋情，只是假装一幅与自己毫无关系的样子轻描淡写地说，曾经在同学聚会时认识过她。
　　 “哦！原来是这样！她不在了。”庄爱民先是神情紧张，继而就放松了。
　　 “不在了？她去了哪儿？”我的心提到了喉咙，心脏呯呯直跳，唯恐给出的结果让我不可接受，表面上仍然装作淡漠的样子。
　　 他没有正面回答，用一种怪异的眼神审视着我。他的眼神很有内容，甚至是一种鄙夷，分明在暗示，怎么碰见这么个木头疙瘩？他刚想接着解释，他的爱人说村里有地邻纠纷，让他去调解。他就转移了话题，又说了一些客套话，走了。
　　 庄爱民是村委主任。她爱人说，书记不在，像这息事宁人的事就落在他身上。我心里的疑惑悬着，非常不踏实，想再问一问他的爱人，可是，她更忙碌，没待我张口，就招呼了我们一下，也离开了。
　　
　　 二
　　 到了晚饭时，庄爱民也没有回来。后来听说他们两家吵得比较凶，还动起了家伙。庄爱民左挡右拦，总算把他们的怒火给熄了。晚饭期间，他打来几次电话，让我们不必拘束，饭菜尽情地吃，茅台酒尽情地喝。当然，我们也不客气，酒足饭饱之后，就是安排我们一干人马休息的事儿。我们人多，没有大的地方还真不行。最后，爱民通过电话传达，让我们到村外的学校里去休息。
　　 那是一所刚迁移过的学校。学生都到新校址上课，仅留下一所空校园。走进宿舍一看，还好，都是崭新的铺盖，就好像专门为我们准备的一样。我们都各自选择好自己心仪的床铺坐定。进宿舍来与我们交流的是一位五十来岁的人，自称是这儿的校长。他头发梳得溜光，看上去很有气质。他说晚上要回新学校休息，让我们就呆在宿舍里面，不要乱跑。
　　 起先，我们还以为他小家子气，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对我们不放心，唯恐我们会翻墙越室偷窃他们这里贵重物品。都阴沉着脸，对他不想多说一句话。他大概看出我们的心思，又接着很不情愿地说道：“即使小便，也就在宿舍前面，互相说话都能听到的地方，好有个照应。最多到前面厕所，千万不要去后面那座房子。”他怕我们还是不理解，继续解释说：“在后排房子里有个女孩在哪儿上吊自杀了。这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了。不知道你们信不信，相传不止一次有人在那里面见到过披头散发的吊死鬼。她的舌头耷拉很长，圆瞪着血红的眼睛，样子异常恐怖。其实，我作为一校之长，不应该传播这些负能量，应该是崇尚科学的。但时间久了，听得多了，也就慢慢习惯了，也几近相信了。”他有点不可置否，脸上泛着不可捉摸的弄潮，说话发嗲。说着说着就顺理成章了，自信满满，好像他说的就是真理。总之，告诫我们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以自律为要。
　　 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谁才不愿意惹麻烦。当然，我们也几乎没有人相信它的真实性。人都说远了怕水，近了怕鬼。实际这都是混账话，世间哪来的鬼？谁又真正见过鬼？不管传得多么邪乎，到头来都是人吓人。
　　 既然话题说到了鬼，我们每个人都有讲不完的鬼故事，一个比一个恐怖。眼望着窗子外面漆黑的夜幕里眼睛一眨一眨的星星，兴致勃勃地议论着，十分惬意地享受着那种刺激感，直到困得双眼皮打架，还意犹未尽。
　　 毛二是第一个出去小便的。他是我邻村的，在家实际上是排行老三。名字的由来大概是因为人们叫得顺口，也好记。叫得久了，也有叫他“二毛”的。反正，无论叫他什么都欣然答应。他去小便，一点都不稀奇。因为他是尿憋子，医学上叫严重前列腺患者。他马拉松式的长尿不得不让我们佩服他的定力。即使大热天，也经常见他脸色憋得通红，蹲在树荫下，热得浑身是汗，尿液如关不严实的水龙头慢慢往下滴。他的小便又特别多，常常一晌下来，占用了几近过半时间。听着他的脚步声愈来愈远，判定他是去了厕所，脑子里又浮现出他蹲在哪里，脸红脖子粗，像极公鸡斗架的样子。
　　
　　 三
　　 毛二一回来，就钻进被窝里蒙头裹尾。想来，外面已经刮起凉嗖嗖的风，他单衣薄体地出去，可能冻得不轻。停了好长时间，他用颤抖的声音说：“我好像在厕所里遇到鬼了。”他又怕是疑心重，余悸未消地强调说，“外面黑咕隆咚，我也吃不准，反正似乎见到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向我靠近，不一会儿又远去了，看不清是什么……”剩下的话被我们不耐烦地打岔了，他就没再说下去。因为我们正是血气方刚的年龄，根本就没有人相信他说的话。鑫伟不屑一顾地抨击他说，人如果容易多疑，自己的影子都能把自己给吓死。
　　 大概睡到晚上十点左右的光景，他又去小便。这次，他就在距离宿舍前面很近的荣华树底下。瑟瑟秋风停止的时候，夜很静，静得能听到他尿液打在地上“滴滴答答”的声音。就这样，他往复着同样的事情，折腾得大伙儿没有一点困意。在他去第四次小便时，鑫伟睡不住了，索性坐起来，嗑着瓜子信口说道：“爱民安排在学校，半夜三更有鬼闹。我们几个都不怕，毛二吓得直撒尿。”他的调侃引得我们笑个不停。
　　 “毛二呢？”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我们的谈论间歇，然后就昏昏沉沉地睡去。当再次醒来的时候，继林朝着毛二的空床铺踢了一脚，疑惑着问。
　　 “大概又去小便了吧！”鑫伟翻了一个身，他的口气显然是对继林突兀的声响将他从酣然梦乡里唤回抱有极大的反感。
　　 “不对劲呀！我观察了好长时间了，他什么时候出去的我不知道，我醒来看到的就是空床铺，大概得有一个多小时了。”他说着又摸了摸半掀开着的被窝说，“都已经凉透了。”
　　 “再等一会儿吧！说不准他就来了呢！”有人给大伙儿吃下定心丸，就不再作声。其实，想想这样处理也对，要遇事冷静。至少说，他是一个大活人，一个思维、行为完全正常的成年人，半夜三更还能去哪儿？大伙儿等的时间在一分钟一分钟过去，偶尔听见有谁急促的鼾声，声音非常警醒，好像哪怕有一根针落在地上都能让他警叫着跳起来。
　　 “这家伙真不是省油的灯，我们还是出去找一找吧！”鑫伟睡不住了，建议道。大伙儿可能也怕出了什么事儿，都是乡邻，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回去给他老婆不好交代。他的建议立马得到共同的支持。
　　 大伙儿都囫囵地穿上衣服出去了。关键时刻，我的衣服怎么都找不到。我记得很清楚，睡前将背心、外套、裤子等都放在靠近床沿塑料板凳上的，可翻遍所有能遮盖住的东西，包括床底下，一件衣服都找不到。最后终于在邻床的毯子底下扒了出来。
　　 “这家伙消化不良，干嘛乱动别人的衣服？”我一边忙不迭地穿着，一边气愤地抱怨着。
　　 走出宿舍，就是黑色的世界。他们一群人早已走得没了踪影，也听不到他们的说话声。那就自个儿找吧！我思忖着，先去厕所，然后再去附近的地方。
　　 厕所里除了偶有被人随意丢弃的手纸泛着淡淡的白色，除此就是无尽的黑。为了验证我判断的正确性，同时，也是为了给自己壮胆，大声地叫他的名字，果然没有人回应。
　　 “他能去哪儿呢？这几个人又能去哪儿？”我有群胆，没有孤胆。三更半夜，又孤身一人，心理上疑虑重重，萌生了一层恐慌，也有了打退堂鼓的念头。可是，转念一想，这样也不好。万一我回到宿舍，他也突然回到宿舍，问起他们那些人都去哪儿的话，那简直就是羞愧得无地自容。犹豫了片刻，我决定还是一个人继续寻找下去。于是，我只好兀自踟蹰在茫茫黑暗里。
　　
　　 四
　　 我漫无目的地寻找着，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天已大亮。不，准确地说，一直找到半下午。我又累又饿地来到一条大街上，这儿的人不多，左右一瞧，我们一行人都在，好像还坐了一段公交车。载着我们来到此处的公交车屁股后面冒着薄薄的烟，引擎发出吃力的响声，车的影子正在慢吞吞地走远。我们几个人有说有笑。见到这一场景，我突然懵了，不知道是重启现实的生活，还是又穿越了回去。反正对重叠当时所处的环境毫无置疑。
　　 我们经过一路旁商店，就商量着应该买什么日用品。迎面开来一辆巨无霸，它是超长超宽车辆，底下全是车轮，上面载着巨大的铁箱子，看样子很是笨重。汽车停了下来，空载负荷的发动机发出的巨大轰鸣声依然掩盖了所有的声响，它粗大的排气筒吹得地面腾起阵阵尘土。我对军事最感兴趣，断言里面装着的是核武。要么是覆盖美国本土的东风21，要么是如果火力全开，能毁灭美国两次的巨浪4，还有一派说拉导弹应该是军车，这是普通运输车辆，里面肯定是航母发动机，还就此打赌。那司机走下车来，我们问之，答曰是变压器，送往三峡大坝的。没有了神秘色彩，话题就变得索然无味。我们走进商店，几个人开始像在饭店点菜一样，看着单子采购牙膏、脸盆之类。剩下几个人无所事事，开始刮阴风，议论奥运会的事。
　　 说句实话，这不符合我们关心的事。我们所关心的应该是小家能安居乐业，不给国家扯后腿就OK了。当那些在商店闲玩的人们谈论今年收成如何的时候，我们却高调地议论国家大事，未免有点像可怜不知身是客的史湘云。但是，我们几个人还是兴趣不减。题目另类，也很吸睛，所有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向我们瞟来。我们一边满嘴跑着火车，一边还带着三分气地抱怨那些奥运主办方吃错了药，不在我们繁华的大都市北京举办，偏要千里遥远地跑到澳大利亚什么“悉尼”坑里去举办。杜金亮是个老古董，他知识浅薄，对外面的事知之甚少，虽处在日新月异，每一天都变化得让人心跳的快节奏时代，心却如锈蚀的机器，没有一点生气，不喜欢听也不喜欢议论不关身边的事。但是这一次，他冷不丁插了一杠，歪着脑袋问：“奥运会准备在哪个稀泥坑里举办呀？”他大概饿得不轻，干嚼了一包方便面。刚咽了一半，被我们的话茬给镇住了，差点儿没有噎着，带着一脸的认真和惊讶，嘴里还犯着嘀咕，“怪了，他们怎么不在平地上举办呢？”他的最后一句话让我们都呲着牙笑出了各自的最丑陋相。
　　 买全东西，我们背上行囊就往外走，谈论的话题还意犹未尽。掏出手机，看看时间，已经到了下午五点左右，天边的晚霞把西山镶嵌上一层橘黄色，实在美极了。此时，庄爱民接我们的车子还没有到。行李很多，我们只有在此等候。这时候，沿途开来一辆汽车，车厢里全是家具。其中的一个衣柜门上有一面明晃晃的大镜子，在晚霞的照射下，异常刺眼。我下意识瞧了一眼，心里咯噔一下，就如杜金亮刚才的神情一样，嘀咕着，我们分明都聚集在一起高谈阔论着，为什么在这面镜子里只能看到我自己？难道他们都是鬼魂？这种意识刚一滋生就被清醒的大脑否决了，这一个个熟识得能记住他们的头发、毛孔，以及说话时拿捏腔调的神情，这些都是佯装不来的。可是，我的疑惑还是无法破解，因为在这面镜子里的确看不到第二个人。
　　
　　 五
　　 车子越来越近，几乎擦着我们的身体过去。我这回看得更清楚了，千真万确，在镜子里是看不到其他人的。我的汗毛立马竖了起来，毛孔里冒着冷汗，浑身开始颤抖。我嗡嗡的脑鸣主宰了思维的全部，对他们的谈笑，他们的问话都变得陌生，也答非所问。再沉静下来一想，也不对，这是大白天呀！鬼是怕阳光的！我就这样反复思忖着，最后还是决定尽快脱身离开这个鬼地方。那汽车远去了，留下的仅是一团浮动的烟尘。就在这时候，一个异常熟识的身影从马路对过的桃树林里走了过来。“姬小芸！”我脑子里闪过一个地老天荒都无法忘记的名字。虽经多年，她依然蕴含着让我初识于她就怦然心动的娇可之气。她的头发上插着一簇碎花，两侧对称挽起，中间瀑布般披垂。愈发显得窈窕怡人。她依然穿着颜色鲜红亮丽如缎的裙子，印着合欢花的鲜红背心，外套非常可体，应衬得身姿更加婀娜。一切的一切都是我当初最欣赏的样子。她像是未卜先知，老早就精心梳妆一番，在这天意恰逢的当口等待一般。她先是不经意转了一个身，浑身的光采在随着她的转动也悬转着。当看到我的刹那，僵住了一般。她粉面含春的脸神让人心头涟漪丛生，瞬间产生一种痴迷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