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烟火】陈婶及摊豆皮儿(散文)
去市场路经桥头,遇陈婶正在晨光里踱步。
“陈婶,不去打年货?”我招呼她。
“不去啦!”陈婶笑眼里闪着阳光,“喏,你晓得的,菜园里啥都有!”陈婶轻轻一抬下颌,直指她门前的那片菜园。
其实,陈婶的房前屋后都是菜园,只要能播下绿色生命的地方,全被陈婶勤劳的双手侍弄得一片绿油油。那是一片纯天然的有机蔬菜,应着四季,该有的本地时令蔬菜一样不少,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芥兰,也有。她说那是二姑娘专门从网上买来的种子种下的,吃这个菜,有利于她的身体。
陈婶腰不好,常年绑着一副腰带,就好像村里老房子墙壁有了裂纹得码出一方又高又粗的砖柱支撑着得点力。心脏病、高血压也是伴随陈婶多年。每每吃药,陈婶都会端出一个装药盒的小簸箩,她一边清点着该吃的药片一边说:“喏,我每天要吃这么多药!吃药都吃伤(方言:厌的意思)了,真不想吃了。要不是政策好,每年给我配三千块钱的免费药,我还吃不起些哟——活着就是拖累娃儿们呀!”
《月亮粑粑》的读者对陈婶应该不会陌生。陈婶告诉我她那些年起早摸黑的做月亮粑粑确实赚了一点钱,可那些钱还是不够给老伴治病,老伴的病没好,她的身体也彻底垮了,女儿们怎么也不肯让她再去劳累,她也就歇下了。她哪里肯歇下来呢,可是身体确实不允许了。
但只要身体有些许起色,也就是陈婶的老腰能在护腰带的说服下不出来搞破坏的时候,她就会灿烂着笑脸快乐地忙活。她的菜园是她忙活的成果,她在门前营造出的那份热闹,那份因劳作而散发出的既熟悉又陌生的年味儿更是她忙活的成果。
腊八过后就是年,腊八过后陈婶也开始忙“年”。
陈婶说:“你不摊点豆皮吗?”
“我哪有时间?”我笑着,“得上班啊!”
“没事啊!你上你的班,把料备好就行,我们来帮你摊。”或许是看见我眉宇间的犹豫,陈婶又补充,“我说的是实话,真帮你摊!我这总不是闲着得!自己配料摊的豆皮可比街上卖的好吃多了。而且更卫生,这不是还有疫情吗?自己亲手做的吃食总比买的要好。”
陈婶的这番话是在她脚手不空地摊豆皮的间隙里和我说的。那天是周末,阳光大好,陈婶和她的邻居们合起伙来摊豆皮。舀浆的,调火候的,围观学手艺的,陈婶摊累了帮忙搭把手的,一窝坨的人,笑语喧哗,好不热闹。陈婶家台坡下是镇上的小河沿,小河沿上植了垂柳,垂柳间点缀着花草,还有陈婶以及和陈婶一样闲不住的婆姨们种下的菜蔬,更有一条绕河而依的水泥道。镇上的人们大多爱在这条小道上散散步,散步的人们被那么一窝坨人激发了好奇心,跨上台坡来看究竟。
“这是搞么事?”人问。
“摊豆皮!”一起上坡的谁在答复他。这人眼尖,看到又圆又绿的豆皮们四仰八叉地躺在专用晾晒的簿子上,在冬阳里伸懒腰。
“有趣!”走近那蓬热闹人群的谁在感叹。
可不是有趣么!我也是觉得新奇有趣才来的呀!摊豆皮谁没见过呀?可是你见过陈婶这种花样摊法吗?把炉子等家业大喇喇地支在大门口,在暖阳的眼皮子底下摊豆皮,她就不怕那暖阳馋得滴口水呀?
陈婶喊我过去:“喏,你来摊几个吧!”
“我?我可不行!”我的双脚在打退堂鼓。
“有什么不行的?学着玩呗!”陈婶起身,有婆姨嘻哈着拽我入座。
各位看官,咱可是第一次呢!打小熟悉摊豆皮的工序工具,但陈婶使用的这一套家业,还真真是咱大姑娘坐花轿——头一遭见啊:
一个可以三排三摞共放九颗碳的煤炉,一块两边竖耳的四四方方大铁板,一个T型竹制小刮板——T字的那一横并不是一个隶书的一字形,而是一个窄窄的等腰小梯形。梯形的上底极短,用豆米浆画圆时起圆心的作用,梯形的两腰也被修理得圆润舒缓,全没有直线的生硬——在我眼里,小小的刮板简直就是一件精美的艺术品。
笨手笨脚的我耐不住大家的怂恿,兴奋而又忐忑:先拿猪脬子肉在铁板上涂一层油,再舀出一大勺豆米浆——呀!手一抖,豆米浆滴在了铁板的边缘。
“满了满了,少舀一点!”有婆姨哈哈笑着指导。
“浆可以些许少舀一点。”陈婶温和地说,“太满会漫出来,太浪费——把浆倒在铁板的正中央……”
等我颤颤巍巍拎着刮板就着豆米浆在铁板上画圆时,一众全然屏息凝神。当我人生中第一张亲手摊出的豆皮初模仰躺在铁板之后,叽叽喳喳的人声才轰然响起:“很圆呢!”“那难的书都会教,还奈不何几张豆皮?”“快盖上锅盖!快盖上锅盖!”……
陈婶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她叮嘱我揭锅盖时要把握时机,锅盖时间盖得过长,豆皮就糊了。一旁观摩指导的婆姨们怎会任由我的豆皮躺在锅里糊掉呢?她们早就急不可耐地催促起来:“快些,快些,揭盖!揭盖!”
那一天我摊了好几个豆皮后又有婆姨接过我手里的小刮板。小刮板就像田径远动员手里的接力棒,从一双手辗转到另一双手。桶里的豆米浆一滴不剩的时候,它才能跳进一盆清水里,被哗啦哗啦地洗净,休憩一会儿。
好几个日子,婆姨们都会来摊豆皮,她们互帮互助,一家事成家家事。豆皮里掺和的配料愈来愈丰富:起先只是黄豆加大米,后来是黄豆绿豆加大米,再后来是黄豆绿豆蚕豆加大米,而且豆子们都必须去了壳。去壳不麻烦吗?当然麻烦,可是有什么关系呢?好看好吃就行!总之,配料们只能算是些幌子,主妇们的心意才是真的,富足快乐的日子才是真的——只要家人们吃着开心,谁还在意那些成本和人工呢?
陈婶的豆皮摊得最多,也走得最远。第一波摊出的豆皮,陈婶只让它们在小镇上转悠。且不说左邻右舍,就是路过的行人,差不多也是见者有份。
“陈姐,摊豆皮呢?”
“是啊!拿几个去吃呀?!”
“不了不了!”
“嗨,拿几个去尝尝!不值钱的便宜东西!”
“不用了不用了!”路人还在客套呢,陈婶已经用方便袋装好了几个递了过去。
“这多不好啊!”
“嗨,这不是赶上了吗?尝一尝味道嘛!”
陈婶的方便袋准备得多,一打一打的,借着豆皮走家串户。
陈婶的第二波豆皮去了省城,省城里住着陈婶的二叔。陈婶说她老伴诊病花了那许多的钱,二叔也帮着出了不少,二叔说这钱不用还了。陈婶说老伴病中走后二叔在生活上都是各种帮衬他们。豆皮这种便宜东西哪里是拿得出手的哟,可是贵东西我也实在拿不出来!难得二叔们喜欢这老屋的豆皮,自己动一动就能够办的事,怎能不做呢?
陈婶的第三波豆皮出省了。陈婶的远侄们在外省工作,机缘巧合尝到了她摊的豆皮,一尝难忘,就央着她帮着摊出一点,说给点辛劳费。
陈婶说:“我哪里能要他们的钱?他们不嫌弃我这个老婆子就好。我是拿豆皮换钱的人吗?不值几个钱的便宜东西!”
陈婶真的帮我摊了豆皮。陈婶电话里说豆皮不是她给我摊的,是她和一起的婆姨们打起伙来帮我摊的,她说这些日子一直劳作,她的腰又疼了。
那天一下班我就去她家台坡,属于我的豆皮已经被那群和陈婶一样热心快肠的主妇们卷成筒切成了丝,正晾晒在簿子上。
陈婶说:“我还给你留了二十张新鲜的,你好拿去送给小区的邻居们尝尝。”
我非常感激陈婶的周全,这些丝丝卷卷的豆皮里包含着多少的诚心和情义呀!陈婶见我始终不肯劳烦她去帮我摊豆皮,就索性帮我在买料准备摊豆皮的婆姨那里入了股,我只需出一份材料钱,其他的事交给她们就行。
我把干豆皮装袋的时候,陈婶拿个靠椅坐在我旁边。
陈婶说:“唉,再不摊豆皮了!”
“怎么啦?”我觉察有异样。
“累!”
“是啊,您的腰又不好,哪能这么连轴转?”
“你不晓得,摊豆皮倒是没什么,关键是摊完豆皮后捡家业累。”陈婶握起拳头抵抵后腰,“什么都要清洗。铁板也重,炉子也大,没人帮忙可真不行!”
“我就说不让您帮我摊嘛!您看,累着了吧!”我愧疚地说。
“不是你的事。你才几斤米的事呀,何况还有那些人帮忙!”
“那是?”
“你也晓得,路过的人这么多,想要来摊豆皮人也多。光是些摊完豆皮拍拍屁股灰走人的,家业谁来捡呢?”
是呀,善后确实是一项大工程呢!我抬过那块铁板,老沉老沉的。陈婶的腰可经不得那样沉重的一起一伏。
我看看陈婶,陈婶正看着河沿。
“陈姐姐,坐着呢!”有散步的人打招呼。
“嗯,坐着呢!”陈婶答应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