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人间值得】破云见日(征文·小说)
一
听到敲门声,小慈睁开双眼,房间内一片漆黑,睡意朦胧地喊了声,谁啊?阿若妈妈沙哑的哭音透过门缝传进来,小慈,是我。
哦,小慈感觉到声音的异样,一边答应着一边快速穿好衣服。打开房门,见阿若妈妈眼睛红红的,张开的嘴嗫嚅着说不出话,泪像开闸的洪水,喷薄而出。小慈心头一紧,忙问,妈妈,你怎么了?
阿明,阿明他……
哥哥怎么了?小慈一把抓起阿若妈妈的手,一股冰凉迅速被传至她体内,阿若妈妈单薄的身体也随着她的哭声颤抖得越来越厉害。
手机铃音响起,阿若妈妈猛地抬起头,哭声戛然而止。小慈也跟着抬起头,房间内没有一点声响,只有清脆的铃音在拼命地喊叫,一声比一声急。
妈妈,李明哥哥昨晚回来了?这是他的手机铃音。
阿若妈妈拼命摇头。
小慈松开抓住阿若妈妈的手,循着声音来到客厅,却意外地看见三个穿军装的人,他们一脸沉重,看见小慈,起身迎过来。其中一个小慈好像在哪见过,却一时想不起来了。
面熟的那个人走近一步说,我是张帆,是内蒙605后勤部队的一名军人。你是严小慈吧,三天前,内蒙突遇一场暴雪,李明在救助牧民的途中,连人带车滑下山崖。我们只找到他的遗物。
“遗物”小慈不可置信地喊了一声,张帆双手把怀里的盒子递给她,刚才的铃音就是从这里传出的。
阿若已经擦干了眼泪,走过来把小慈搂在怀里,呜咽着说,小慈,你哥哥真的不在了,昨晚你刚睡下他们就来了,我想让你多睡一会……阿若妈妈说着已泣不成声,过了好久,又断断续续地说,我——我也不信,可——带回来的那些东西确实是阿明的!
小慈忽然想起昨晚半夜的时候,隐隐约约听到一阵铃声,她猛地睁开双眼,房间里静悄悄地。她在黑暗中笑了笑,以为是个梦。
原来不是梦,小慈仍不相信这是真的,她不能接受这个家接二连三发生的不幸。悲伤,难过,无助,绝望,瞬间填满了她的胸腔。她哭喊着,我如此努力地生活,命运却总是不放过我,一次次把我打入深渊。
脑袋嗡的一下,小慈眼前的人影开始晃动,随即倒在地上。
把她喊醒的依旧是手机铃音,她虚弱地从床上爬起来,摇摇晃晃走到客厅,抓起手机,看到屏幕上晃动着李威的名字,无心接听,朝左滑了一下。
刺眼的灯光让她睁不开眼,阿若妈妈蜷缩在沙发上睡着了,她又勉强支撑着回到卧室,抱起一条被子又走回客厅,轻轻盖在阿若妈妈身上。
她蹲下身,刚要给阿若妈妈擦掉脸上的泪痕,就听见细微的鼾声响起,她抽回手,心痛地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还命苦的女人。
二
小慈五岁上就没了妈,严坤是既当爹又当妈,出去揽活就放心不下家里的孩子,在家看孩子就挣不来钱,总得要吃饭吧,不得已厚着脸皮托付邻居孙奶奶照看。
孙奶奶年纪大,看不住小慈的脚步,经常趁她不注意就溜到大街上。
墙外的蝴蝶飞来舞去,看得小慈心里像猫抓一样,瞅一眼板凳上被春阳晒出瞌睡的孙奶奶,一阵风似的跑出家门。
蝴蝶在天上飞,她在地下舞。一边舞一边唱,蝴蝶飞,落草堆,蝴蝶落,落草垛。落了,落了,小慈欢天喜地地扑过去。
哎吆,哎吆……怎么滚落进了一个大树坑里,小慈四下张望,哇的一声哭起来。
一个小脑袋凑过来,模仿大人的口气说,我叫李明,别哭,别哭,给你一只蝴蝶。小慈破涕为笑,接过一团粉色。这是我妈妈抓的,她用扫帚一下就扑到了。小脑袋说完小手伸过去要拉她上来,小慈伸出手,却把小脑袋拖下了坑。
等阿若发现他们,两人正围着那只蝴蝶转圈,手里提着一截柳木棍子,奶声奶气地念叨着,蝴蝶啊,你咋就死了呢,你死了,我可咋活啊!末了,煞有介事地哭上几声。把阿若乐得笑弯了腰,你们这是模仿大人给蝴蝶送葬啊!
傍晚,严坤来接小慈,阿若正满头大汗地烙油饼,灶堂内的柴禾噼里啪啦响着,两个小家伙抢着朝灶堂里送柴禾,小脸映得通红通红,粘在脸上的葱花在火光里发出香喷喷的味道。
严坤心里一热,很快又把热压下去,上前对阿若说了几句感谢的话,匆匆抱起孩子走了。阿若从锅里抓起一块油饼追上去,严大哥,给孩子明早吃。
一来二去,孙奶奶看出了门道,把二人撮合成一块了。她托人买了一块猪肉,让阿若来包饺子。严坤来接孩子,孙奶奶就说了,你走了妻,他没了男人,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这冬天夜长难熬啊,就凑一块互相解个闷吧!
为了孩子,两人都放下顾虑很快搬到了一起。本来就贫困的生活因阿若母子的到来,更是雪上加霜。严坤比以前更拼命了,没日没夜地揽活。阿若心疼地说,都是我们拖累了你,将来让阿明好好孝顺你。严坤坐在门槛上,吧嗒吧嗒地抽闷烟,缭绕的烟雾愁绪一样把他包裹,许久之后,才挤出一句话,只要你对小慈好,像她妈妈一样待她,我会尽力让你们吃饱饭。
平日里,严坤脸上很少有笑容出现,生活已吸干了他的血液,呼吸间都觉得无比困难,怎会笑得出来。但他每次做工回来,小慈和李明老远看见他,立刻雀跃着像小鸟一样飞过去,拉着他的手喊,爸爸,妈妈说你不回家不许我们动筷子。严坤笑呵呵地说,那我们得快点回家,别饿坏了两个宝贝,一手拉起一个,左看看右看看满脸都是笑。
午休的时候,他匆匆扒拉完碗里的饭,稍作歇息就去扛水泥。收工后,摸着比别人多出的一张钞票,心里升起一股暖意,傻傻地笑出声,他看见两个孩子老远朝他飞来,他笑呵呵地从怀里掏出两个不大的甜瓜和一盒不怎么新鲜的草莓,俩孩子眼神瞬间露出惊喜,顾不得洗就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三
和所有的二婚家庭一样,在历经了最初的平静之后,也时常会引发争吵,因为孩子,因为各种琐事。
这个重新组合的四口之家,在外人看来是那么不堪一击。小慈15岁的时候就已出落得亭亭玉立,也像同龄的孩子一样爱美,偷偷穿起阿若妈妈的高跟鞋,被严坤发现,当即从窗户撇到了院子里。他怒目圆睁,粗暴的呵斥声像一枚炸弹冲破漏风洒气的窗口飞出低矮的石墙,我辛辛苦苦供你读书,你却只知道打扮,说着就抬起一只手。阿若紧紧护住跪而不语的小慈,示意小慈赶紧认错。小慈倔强地仰起脸,我没有落下功课。啪的一声扇过去,阿若哭着求严坤不要打孩子。正在气头上的严坤余怒未消,攥起拳头狠狠地朝桌子上砸下去。恰逢有好事的路过,纷纷驻足,伸长脖子窥探石墙内发生的一切。
第二天,长舌妇们就会把一个新鲜刺激的故事传地满天飞。阿若那么漂亮,哪个男人不惦记哩。严坤整天不在家,听说有人给她买的高跟鞋被严坤撇出去了。
好心的邻居把听来的故事暗示给严坤,严坤整日阴沉的脸上瞬间多云转晴,谁这么好心,替我打扮媳妇,呸,鄙夷地看那人一眼,扬长而去。
确实,他没工夫理会这些,还有比这更让他犯愁的事。眼看中考成绩就要公布,俩孩子成绩不相上下,让哪一个退学他都于心不忍。他和阿若为此争执了一个晚上,最后阿若说,谁的分数高,谁就继续读书。
第二天,李明因为成绩优异被妈妈责怨,不是再三嘱咐过你,答一半就交卷吗。李明小声嘟囔,不甘心。阿若气急,一巴掌扇过去。被掌掴之后的李明非但没有怨恨妈妈,反而拿条湿毛巾,轻轻替妈妈擦去脸上的泪水。阿若看着自己狠心留在儿子脸上的手指印,心疼地把他搂在怀里,哽咽着说,阿明啊,你是男儿,有的是力气,非要读书吗?这不是活活逼死你严爸吗?从来不落泪的李明瞬间泪如泉涌,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苦苦哀求,妈妈,只有读书我们才会有出路的!
这一幕被窗外的严坤看到,当即咬牙做了一个决定,两人都不退学,豁上老命也要让他们把书读下去。
小慈和李明同时被本市一所非常有名气的中学录取,李明被分到实验班,小慈则低于李明三分,被分到普通班。
为了供他们读书,严坤常年在外打工,早已积劳成疾,可仍然拖着病体在工地搬砖、在仓库扛包卸货。这次为了凑足学费,严坤借遍了所有的亲戚,不惜在他的乡人面前下跪乞求。
在学校里,兄妹二人都十分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学习生涯。李明挣脱开拉着他去听歌的小慈,语重心长地说,我们和别人不同,我们只有沉默而努力地学习,才能不负爸爸的期望。改变我们命运唯一的途径只有读书。小慈点点头明白了,优异的成绩是我们唯一的自信,我们只有考上大学,才能让爸爸妈妈过上好日子。
从此以后,小慈只想着如何赶超李明的分数,她要争取进入实验班。她喜欢和李明在一起,自从李明来到她家,她的生活便不再沉闷枯燥。他们一块上学,一块玩耍,哪怕是看着他的背影,心里也会开心许多。
李明则在每个寒暑假,无数个周日,天还未亮,就和严爸一起出门去工地,在烈日下挥汗如雨,在寒风中奋勇向前。李明稚嫩的肩膀磨出了血泡,他一声不吭,偷看一眼眉头稍稍舒展的严爸,立刻忘了浑身的疼痛,心里一阵狂喜,更加卖力地干活。即使这样,他的心仍不是很踏实,这片刻的安宁只能稍稍减轻他因违背母亲而产生的负罪感。他笃定严爸会在未来的某一天会用一种特殊的方式打消他继续上学的念头,到那时,他会像一个明知故犯的罪人,彻底失去为自己申辩的勇气。母亲的左右为难、严爸那条病残的双腿,这些尖锐的疼痛犹如蜷缩成一团的刺猬,被隐秘地潜藏在他的盔甲之内。
四
每个早上醒来,严坤强撑着浑身酸痛的身体,扶着床沿转两圈让硬邦邦的腿变软,然后才直起身恢复走路。这时他会萌生让李明辍学的念头,立刻把他喊来。李明清澈的眼底隐约可见的担忧,让严坤又咬咬牙把话咽回去了。你——你——你看看你妈做好饭了吗?
严坤的吞吞吐吐让李明心里明镜一样,他很想自己主动提出来,但一想到那个美丽的梦,他就打断了心中这个苦涩的念头。他宁愿母亲说他不懂事,宁愿严坤在心里怨恨他,宁愿自己分分秒秒都在痛苦中煎熬,他也始终下不了决心。
最终李明没有拗过自己的命运。高二放寒假那天,严坤在接到两个孩子往车站走的路上接到一个活,工钱是平时的三倍,严坤满心欢喜地挂了电话,拉着俩孩子就往车站跑,一边跑一边说,我把你们送到车站,你们自己回家。李明一把挣脱开严坤的手,爸爸,我和你一起干,你就能早一天回家过年。小慈也要跟着去,严坤没答应,让她自己回了学校宿舍。
一直干到腊月二十八,他们欢天喜地去学校接回小慈,三人有说有笑地奔向车站。没走几步远,天空突然暗下来,紧接着,乌云密布,似烽烟滚滚之势,快速席卷了刚刚还晴朗的天空,整个天地间灰黑一片。
严坤大叫“不好”,他看向俩孩子,他们正在兴奋地谈论着各自班级里的趣闻,被父亲的喊叫吓了一跳。严坤还在仰着头看天,说,马上要有一场大雪,我们这里只要下起雪来,十有八九会有大风相伴,到那时,风雪交织,天地昏暗,走路眼睛都睁不开,别说路,方向都辨不清,公交车很可能要停发的。后天就是除夕,你们的妈妈还在家等我们团圆呢!
果不其然,车站内空无一人,只有摆放整齐的车辆。经过一番商量,他们决定立刻上路,一边走一边拦截回清水河的大货车,争取赶在下雪之前回到家中。
严坤把行李扛在肩上,一个人飞快地走在前面,不时回头吆喝落后他几步的俩孩子。小慈单薄的身体被风吹得摇摇晃晃,李明紧紧攥着她的手,生怕她一不小心就被吹走了。小慈气喘吁吁地紧跟着,早已满眼流泪,哭着说,我实在走不动了,哥哥,你快看看后面有没有车来。李明犹豫了片刻,一甩手,半蹲在小慈面前,我背你,快上来。
严坤盘算着,只有走到通向清水河的那条公路就有希望了。那里车来车往,只要搭上车,雪开始下也不打紧,不过半小时车程,等下大就到家了。
还没有拦截到去清水河的货车雪花就翩然而至了,风也开始跟着热起身,加大了力度,不幸就此发生了。
雪越下越大,严坤也越走越快,回头看一眼,却不见了孩子们的身影,极力按捺住内心的焦急,在路边的一块石头前停下,刚想坐下去,就感觉天旋地转起来,很快失去重心,滚落进路边的深沟里。等他们顺着路边的行李把父亲救上来的时候,路面已是薄薄的一层积雪了。
本来就有病的那条腿更是动弹不得,严坤疼得大喊大叫,一步都走不了。
当李明把满脸苍白的严坤扶上自己单薄的脊背时,他已经意识到,他的成人礼已经开始了,在以后漫长的人生中,严爸所背负的整个家庭重荷已正式换在了他的肩头。这种交接没有预约,也没有仪式感,就这么自然而然地发生了,或者说他早有心理准备,只是等待一个机会而已。
随之而来的,是“砰”的一声巨响,他听到了气球爆裂的声音,是那么残酷,那么无情。他曾经的梦像气球一样,就这么轻易地被生活的重压挤爆了,他来不及叹息,甚至没有悲观的权利,只有默默承担起他该承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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