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风恋】九洞坡,曾经用脚步丈量的高度(散文)
如果说天上曾经有十个太阳,我想,其中的九个太阳定是被射落在九洞坡的路上。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九洞坡升腾的热浪足以蒸蔫一路的野草。我一直思考不出让九洞坡高度降低的办法,于是,我想人类应该发明一种机器,这种机器长有四只脚,可以像汽车一样运输货物而又无需装上车轮。
桂西地区地形地貌复杂,一边是喀斯特大石山区,一边是沟壑交横的黄土丘陵。喀斯特大石山区山高莫测且多洞,但我无论如何也想不通,九洞坡地处黄土丘陵却为什么又叫九洞坡?如果说因位于九洞屯一则而得名,这可以理解,因为九洞屯确实可以找出九个洞。但我认为九洞坡的得名原因,还是缘于它的高度,它的高耸入云让人虽然鼓足百倍勇气仍心存胆颤。于是,居住在山里的人们在抱怨大山的命运,再多的自信也无法改变那爬上爬下的艰辛。九洞坡实在太高了,近两个小时的攀爬行程会一点一点地消磨着山里人的意志,当然,也会一点一点地强化山里人的能力。与九洞坡的斗争,成为脚力与高度的较量,而被征服的,当然是九洞坡,因为人类的坚强可以藐视一切恶劣的生存环境。曾经,我对爬九洞坡有着无限的反感和厌烦,总觉得九洞坡是地狱派来折磨人类的远古恶神,它一幅青面獠牙居高临下的样子总会点燃我心中的怒火,于是,我总抱着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战斗姿态,与九洞坡进行着一次次殊死斗争。
大山的艰辛,可以从九洞坡的高度中找到答案,而当用脚步去丈量一座山的高度时,艰辛就会在疲惫中体现出大汗淋淋。山里人分到山下那片良田时,是心存感恩的,只是,一座横亘的大山,却又让山里人心中五味杂陈。田有了,但九洞坡的高度不会降低。翻越九洞坡成了山里人不得不面对的挑战,这份挑战,是力量与毅力的考验。很难想象,当城里人空手爬九洞坡都会哭爹喊娘时,山里人却要担着百来拾斤重的稻谷并挪动着最吃力的脚步。如果说用能力进行攀登比较,我觉得山里人应该多了一份来自征服的自信。因自小就在大山里长大,我追随了大人们的步伐,征服九洞坡,在我的血脉中传承着一份来自大山的坚毅和勇敢。如果非要例证,我有无数的故事,且全都带着信心。
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带着我到山下耕种自家的水田。如果说父亲是要我子承父业像他一样一辈子插秧割禾,这一点不一定正确!因为父亲是一名老党员,而且还有着高小文化水平,他对我的定义不应该仅限于九洞坡的爬上爬下,然后一辈子在那一亩三分田里走进走出。我认为,父亲更多的是让我体会大山的艰辛,让我感受生活的不易,这一点,父亲是高明的,而我亦能心领神会。于是,我会集中精力使尽力气干活。最后,我的插秧速度超越同龄人,我能扛起的重量也不比同龄人差,这是收获,当然,这种收获应该是次要的,因为当我看到大山的人们像蚂蚁搬家一样运送生稻谷爬上九洞坡时,我想到人类应该发明一种长着四只脚的机器,能运输,能爬坡,这一想法缘自我实在不想看到山里人的命运是如此地艰辛和悲惨。
其实,天上根本没有十个太阳,后羿的箭是无论如何也射不到外太空之外的。九洞坡热浪的产生方式缘自山里人不得不顶着烈日爬上爬下,如果换作冬天的早晨,九洞坡也会覆盖一层冰霜,热浪便无从谈起了。于是,自小我就明白一个道理:某时某刻,有些事情不得不面对,就像六月天顶着烈日担着生稻谷爬九洞坡,是不得不爬的,因为夏天的收获不可能留到冬天运输。桂西山多地少,人们不得不在有限的土地和宝贵的农时里寻找收益的最大化,于是,山下的稻田会种上两季水稻,即早稻和晚稻。最繁忙的时间便是六月的天,早稻收割后马上便要插上晚稻的秧苗,一边收割一边插秧,山下的稻田在重复着别样的耕作规律,也就造成了山里人顶着烈日担着生稻谷爬九洞坡的一路蒸腾和紧急。当然,六月的天并非一定是烈日下的攀爬,偶尔会下雨,只是,一场滂沱大雨会让九洞坡的路泥泞溜滑,人仰马翻,比起烈日炎炎有过之而无不及,如果非要在烈日和暴雨中作出选择,山里人情愿选择烈日下的攀登,雨中担着生稻谷爬九洞坡绝对是山里人的噩梦。除了路滑,雨水还会让肩上的担子越来越重,没有人愿意挑着一担无用的雨水攀爬在泥泞的道路上。所以,在某种时候,山里人尤为厌恶雨天的行走。
大山越是阻隔,山外的世界越是有着无限的吸引力。九洞坡是山里人的噩梦,但走下九洞坡到集市赶集的心情却是兴奋和激动的,行走的步伐轻盈愉悦,甚至还带着一股山风,舒悦了一路的野草。集市的吸引力在于它有着崭新的衣服和美味的米粉。最幸福的时刻,是父亲带着孩子在售卖服装的摊位前试穿过年的新衣服,然后吃上一碗带肉米粉。如果说大人们征服九洞坡是担着生稻谷爬山的无奈,那孩子们就没必要在一座高耸入云的大山上折磨幼嫩的双腿。于是,大山的阻隔,让山里孩子走出大山的机会少之甚少。越是这样,集市的热闹越有着最新奇的吸引力,这也很好的解释了山里孩子们为什么哭着闹着要去赶集的原因。试想,如果没有高耸入云的九洞坡,山里的孩子们就不会在大山里封闭无助,就不会无限地向往热闹的集市。这样看来,九洞坡的存在,是大人们的噩梦,也是孩子们的不幸。孩子们自小就生活在大山深处,对外界有着无限的向往,但又有着无限的恐惧和陌生,封闭的成长环境,让山里的孩子天生就有着胆小内向的性格,这是一种损失。自然,这种损失在大面积亏欠时,弥补就显得更为迫切,走下九洞坡的过程中就像一个渴极了的人看到一股甘泉,心情是无比激动无比兴奋的。
“再穷不能穷教育,再苦不能苦孩子”。这虽然只是一句普通的义务教育标语,但对山里人却有着最深刻的意义。山里人明白,惟有读书,才能改变在九洞坡爬山爬下的命运。而这种命运的改变,山里人也只能寄托在下一代人的身上了。于是,山里的人们最苦再累,也要让孩子读书,哪怕是砸锅卖铁。只是,山里孩子的求学之路要艰辛得多,单说攀爬九洞坡,就需要孩子们像大人一样有着坚强的意志和勇敢的脚步。山里的教学点是无法满足孩子们的求学需要的,当教学点办到小学三年级时,孩子们就不得不到山下的中心完小读书,读完小学还要升入初中。于是,孩子们和九洞坡的恩怨情仇会在下山读书时更显纷繁复杂。于我来说,攀爬九洞坡我有完全的能力和信心,只不过,我对位于半坡且在正路边那座坟墓总有着山里孩子的天然悸怕。不知为什么,山里人特别怕鬼,尽管父亲多次和我说,世上根本没有鬼。但是,山里人对各种鬼的描述还是会吓到很多人,特别是孩子。比如饿死鬼是饿死的,伤鬼是摔死的,吊颈鬼是上吊死的……各种鬼的凶煞诡异程度不一样,对于年老自然去世的老人变成鬼不那么可怕,但对于年轻人或小孩死亡变成的鬼就特别凶煞。位于九洞坡的那座坟墓据说是饿死并就地掩埋的年轻鬼,会从坟墓中爬出来抢路人的食物,山里人不小心在半坡摔飞随身携带的午饭时,总会责骂半坡的那座坟墓,“老尿淋的,抢我饭。”在读初中二年级时,每周只有半天周末,于是,我不得不在星期六下午回家装米,星期天早早回校上课。天还没有亮,我就要路过半坡的那座饿死鬼坟墓,我是真的害怕有一个背影坐在坟墓上然后扭头看向我。于是,我从来都是只顾埋头行路,不敢看向那座饿死鬼坟墓半眼,而且心里一直默念着,“世上根本没有鬼”。
也不知道九洞坡到底爬过了山里多少代人。但我想,没有任何一个人不希望九洞坡的山能矮些,攀爬的过程能轻松些。只是,谁也没有能力降低九洞坡的高度,人们依然需要从山里挑农家肥经九洞坡下到山下的稻田里,再担着沉重的生稻谷攀爬九洞坡回到山中。提到修公路,山里人无一不举双手赞成,哪怕是年老不问世事的老人们。一条公路,可以解决山里人祖祖辈辈肩挑手拿一路攀爬的艰辛,这是任何人都想看到的。然而,对于贫穷的大山,修一条公路又谈何容易?于是,修公路一直谈及却又一直搁置,直到山里人的忍耐程度达到了极限。经过无数次探讨和商议,山里终于启动修公路的计划,这是一份尘封多年的激动,尽管为了筹集费用,山里人连过年的鞭炮钱都省了下来。
挖机的轰鸣声响彻山谷,每天百余人参战,当公路不断地修进山里,离山外世界的距离就在不断地缩短。一条简易的黄泥公路修通了,大山的日子从此开启新的篇章,山下收获的稻谷有了汽车运输,建房用的材料不再需要人力畜力攀爬,山里人有了扬眉吐气的一刻。岁月的流走伴着山村的一路变迁,时至今日,山里的孩子们已经长大,有的成为教师,有的成为记者,有的成为工程师,通往山里的公路几经修缮,已经成为一条合格的乡村水泥路。随着国家易地搬迁政策的实施,山里人又不断地搬出大山,攀爬九洞坡的日子成为一段用脚步丈量的远去历史。
我没有看到人类发明四脚汽车,但我却亲眼目睹山里人降低九洞坡高度的办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