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人间值得】柚子花开(征文·散文)
办公楼的后院,有两株柚子树,每年三四月间是她开花的季节。从四楼的窗口望下去,蓊蓊郁郁的。那蜡质的树叶油光水亮,挤挤挨挨,密不透风。如果眼力不及,看见的全是绿。那团蓬勃的绿是足以令人震撼,但更加令人震撼的是柚子花浓郁的香,即便看不到她娇小洁白的身影,她的味道却凌厉得横冲直撞,通过鼻腔,直达心底。
在江南,柚子树并不鲜见,在我居住的城市更是司空见惯。不知从何时开始,面对她我有了依恋和怀念。每每柚子花飘香的时候,我记忆中那个挽着发髻、迈动小脚、面容慈祥的老人就会扑面而来。
那个挽着发髻、迈动小脚、面容慈祥的老人,是我的奶奶,她刚六十出头就去世了,如果活在当下,又有一些成就,还可被称为中年。可她“老”的形象就那么顽固地盘踞在我的心中,令我难以释怀。
我在祖屋出生,5岁后随舅舅生活。那时,我还小,还不懂得分别的含义,只觉得有机会被母亲打扮得漂漂亮亮,去感受外界的新奇,是件很开心的事。
我们老家有做菜干的习惯,一般是把当季吃不完的新鲜蔬菜,制成干品,便于储存,以应不时之需。辣椒、茄子、豆角、南瓜、冬瓜都是上好的原料,清洗干净,加上作料,拌进薯粉,反复蒸晒,就成了美味佳肴。不过手法不同,差别很大。我奶奶手巧,做成的各类菜干很好吃,我尤其喜欢吃她做的添加了柚子皮的酱馃。
厨房后面的院子,种了十几棵桃树,只有一棵柚子树。桃子成熟的时候,我在那里爬上爬下,有时摘桃子,有时捉知了。柚子树主干粗壮,少枝杈,又有刺,主要是暑期的柚楠没成熟不好吃,孩子们很少光顾。奶奶做酱馃,要的正是那个季节的柚子皮,嫩,香。摘柚子的时候,奶奶指挥一群孩子像是驾驭一群野马,有的举起竹竿打、顶、扭、扯,有的捡、拾、抱、扛,有的抬、拉、运,拖,好不热闹。
那天午后,太阳穿过瓦缝,落下斑驳的光影,奶奶在依旧幽暗的弄堂里踩柚子皮。紧挨厨房的弄堂口,放着一个大脚盆,切好的柚子皮泡在水里。奶奶先是用脚踩,然后蹲在脚盆边,抓起一把把柚子皮,拧干水放在旁边的木桶里。我雀跃着来到奶奶身边,发现奶奶正暗自流泪,我不明所以,拉着奶奶的一条胳膊撒娇道:“奶奶,你怎么哭了?”不期然,奶奶用她湿漉漉的手,一把将我拉入怀中,竟然哭出声来。见我一脸茫然,她用手拨开我散乱的刘海,抚摸着我红扑扑的脸颊,泪珠断了线似的流。我错愕地盯着奶奶的脸,第一次发现上面满是皱纹,那双被水浸泡泛白的手,也皱皱的,摸在我脸上糙糙的,格外苍老。
虽然同在一个县域,舅舅家与奶奶家直线距离不足一百公里,但当时交通不发达,回老家一趟先是坐汽车,然后是乘船,很不容易。
上学以后,只有寒暑假才能回老家。父母都是老师,虽然也放假了,但有两个弟弟占据了他们大部分的心力,我来来去去牵动奶奶的时候居多。
爷爷奶奶的房间里有两张大床,其中一张花版床,雕龙画凤,一年四季都挂着一顶夏布蚊帐。
许多人不熟悉夏布,但说起苎麻一定不陌生。夏布就是用苎麻,以纯手工纺织而成的平纹布或斜纹布。据史料记载,早在春秋战国,江西古越族先民就已经开始从事苎麻耕种和使用手工织布,唐宋时期江西的夏布生产以赣东宜黄、赣西万载、赣东北的上饶沙溪最为有名,成为贡品。
奶奶是上饶大地人,苎麻种植与夏布制作是家传技艺,随奶奶嫁入老汪家。奶奶做的夏布蚊帐,平纹,密实,柔软,象牙般白。有一阵子流行苎麻衣服,我也曾动过购买的念头。但那些挂在橱窗里色彩鲜亮的衣服,凑近一看就花容失色。稀稀拉拉、松松垮垮、硬邦邦,与奶奶织的夏布紧实细腻相比,不知道差了多少个档次。
奶奶做一顶蚊帐太不容易了,从种植开始,经过收割、耕麻、浸渍、漂白、纺纱、织布等多道工序,耗时费力,要积攒许多年的夏布才能制成。很多时候,奶奶的手因耕麻、浸渍等裂开一道道口子,墨绿色的渍液渗入其中,钻心般地痛。那双伤痕累累的手愈加苍老。
我至今珍藏着一包麻线,那是我母亲转赠给我的奶奶当年纺的线。虽然在我的手里,它已经没有了实际用途,但看到它,想起奶奶为了一大家人含辛茹苦、无怨无悔。柚子花的芬芳就会悄没声息地沁入心底,滋润心田。
那张挂着蚊帐的花版床,平常只有奶奶带着我姐姐两个人睡。但一放假,姑姑、叔叔家的孩子都来了,连同我,增加了三四个孩子,全都挤在那张床上。
爷爷在县城工作,他那张床大多空着,无人问津。四五个孩子横七竖八,有时候你的手压在我的肚子上,我的腿搭在她的身上。等到奶奶睡觉的时候,想要找个空间躺下来,那比登天还难。奶奶怕孩子们睡觉不老实,从床上滚下来。她就在床沿并一长条凳,直接躺在上面。因为高低不平,她要翻来覆去好久,调适到一个比较舒服的位置,才能侧身蜷腿将就一夜。
奶奶是位家庭妇女,没有文化。爷爷在外工作,上有老下有小的家庭事务,大多由她一个人操持。那一代人都有些重男轻女。我父亲是长子,我已经有一个姐姐。据说我刚出生的时候,奶奶非常郁闷,很不开心。自从我送出去以后,奶奶总像是亏欠了我似的,对我格外迁就。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老家只有一个商店。我每次回去,即便口袋空空也喜欢去那儿转转。那时,我只有几岁大,特别喜欢花手绢。商店里仅有的几条花手绢,被我翻过来倒过去比较之后,一条浅绿色的手绢俘获了我的心。
浅绿是手绢的底色,嫩嫩的,像我平常看惯了的豌豆苗,似乎一把下去就能掐出水来。四方形的手绢边沿绞出锯齿,用白丝线锁边;中间一大块图案,特别醒目:一个棕色的藤编篮子,装着两只白色的小猫,小猫的脖子上打着红色的蝴蝶结。活灵活现的小猫,有一对晶莹的眼睛,玻璃球似的。它的毛发则像银针,闪闪发亮。
见我爱不释手,售货员趁热打铁。我急匆匆跑回家,期期艾艾地贴在奶奶身边,欲言又止。奶奶看出了我的犹豫,经她一再追问,我道出了原委。
听了我的话,奶奶沉默了一会儿,又反复看了看我不开心的样子,然后从她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一个布包,先是拿出一角纸币,然后拣出三个两分硬币,最后寻出一个一分硬币叠放在我举起的双手里。我捧着钱,转过身,把它们攥在手心,一溜烟跑了。平时一个钱掰着两个花的奶奶,看着我欢快的身影,愣怔了好久。
暑期结束,我们都要各自回家了。
因为要赶早,分别前一天,奶奶就把她积攒下来的南瓜籽、西瓜籽分成几份,分别装进我们当作书包的布包里。知道我喜欢吃她做的柚子皮酱馃,她每次都会另外用纸包好,与南瓜籽、西瓜籽,一并塞进我的书包。
第二天天还未亮,我们被叫醒,赶快扒几口奶奶做的早餐,匆匆忙忙向信江河奔去。
外面黑漆漆的,奶奶不放心,坚持送我们到河边去乘船。那时候,我们都还小,难以体恤奶奶的小脚在沙滩上行走的艰辛,一路蹦蹦跳跳往前冲。奶奶怕我们磕着碰着,于是空旷的沙洲地上,常常传来她急切的呼喊:“红红,慢点,别跌倒。”(红红是我的小名)在清凛凛的早晨,格外清晰。
有一回,奶奶依旧呼喊,但声音遥远,具体喊什么一点也听不清。我回头张望,看到奶奶原本瘦小的身影,已经缩成一团。我赶紧收住脚步往回走,发现奶奶蹲在乌漆墨黑的田埂上,发出痛苦的呻吟。原来她在用目光追寻我们的时候,一脚踏空,把脚踝扭伤了。我赶忙跑过去扶起她,坚持要把她送回家。她摆摆手有气无力地说:“你走吧,要不然赶不上船了。”我正左右为难,恰巧堂叔堂婶挑着担子经过。堂叔是乘船去县城卖菜的,堂婶相帮送上船,一会儿就回家,答应把奶奶搀回去。
我有些不舍,拉着奶奶布满青筋的手不愿放开。奶奶挣开手,指向河边挥动着手说:“快走,快走,要不赶不上了。”奶奶见我堂叔愈行愈远,又用尽力气喊道:“细林,一路上照看好那几个孩子……”那声音疲惫而苍老。
几年寒暑,一眨眼就过去了。奶奶去世的时候,我正在县城上高中。
回到老家,奶奶已经被清洗干净,换上了寿衣,安放在厅堂的床板上。我围着那块背负死亡的床板转了几圈,发现奶奶那张布满皱纹的脸十分苍白;那双长期被白内障困扰的眼睛闭着,熟睡了一般紧密;失去血色的双唇,微微张开,居然在我目不转睛的注视中发出了声音:“红红、红红。”细若游丝,却无比亲切。我好像是被那喊声叫醒,突然放声大哭起来。
在料理奶奶后事的忙乱中,没有人会过多关注一个少女的悲伤,我也不好意思过度发泄我的悲伤。我缓步离开那个压抑的大厅,穿过弄堂,走到后院,站在那棵硕果累累的柚子树下饮泣。一时间,无数次与奶奶一道看柚子树花开花落的情景历历在目。我想如果树木有情,一定会感谢刚刚故去的老人,一定会记得自己的丰盈,完全仰赖那位老人的付出。
奶奶去世以后,老家的人气也散了。为了孩子们读书,我的父母早已调离老家。爷爷退休还乡,在奶奶去世以后,大多时候在子女家居住。如今我的爷爷、父亲、大叔都已故去,老家有一些叔伯亲戚,很少来往,我与故乡的联系仅限于清明扫墓。
祖屋已经破败,那些残垣断壁,虽然不堪入目,但总能找回一些童年记忆。
长时间无人打理,后院被人蚕食了一部分,原先的十几株桃树也相继死了,只有那棵柚子树依然活着。
站在繁茂的花叶底下,被浓浓的香味笼罩,我常常会被那些隐匿在树叶下,不动声色的娇小生命打动,感叹她潜藏的巨大能量:盛开时花香四溢,收获时硕果累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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