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恒】【柳岸】干休所里的故事(小说)
在江山文学网,我常发表一些战争题材的小说。可能有人会问,你从哪里收集来那么多的战斗故事?其实,这一切都得益于我曾拥有过的一段工作经历。
那时,在我们村子旁边的小山上有个干休所,规模不大,山腰处散落七八排红砖瓦房,其间草绿花红,松青柏翠,四季常有群鸟盘绕啼叫。当我还是个小姑娘时,便极向往那里,总想上去看看,可山下的栅栏隔绝了我的想象。
九十年代初,通过熟人介绍,我被招进干休所当了一名护理员。其时,我已嫁为人妇,而且是两个孩子的母亲。进了干休所,我被分配和一位中年大姐搭班。这位大姐是在编人员,脾气好、待人也和气。经过几天简单培训,大姐领我去我们负责的区域,在这里,绿草茵茵,鸟儿在排排错落有致的小树枝头低吟浅唱。花木丛中,有三两个老人在打拳、练剑,一切都是这么安宁、祥和。我们一边走着,她就一边给我介绍。因马上要进入岗位,我的心里不免有些紧张,她对我说了些什么,多半没听进去,眼睛瞅着那边的标语牌想心思。那白底红字的标语牌写道:政治上尊重老干部;思想上关心老干部;生活上照顾老干部。看着这,心里更是七上八下,我能干好这工作吗?
此时,大姐还在说,我们照顾得有两位首长,他们都没家人,一位姓李,八十六岁,住在坡下的这间,这位老人因战争年代留下的伤,现如今却不能动弹,一直卧病在床。另外一位九十二岁,姓赵,他与老李是邻居。正说着,忽听到不远处传来摔东西的声音。闻声,大姐脸色都变了,连说不好,加快了脚步就往那赶,嘴上却没闲着,是老赵!这是谁又惹着他了?
我跟着大姐冲出那屋里,只见一位矮瘦的老人正站在屋子中央发脾气。地上散乱着饭菜,盛饭的搪瓷碗盘正躲在门边瑟瑟发抖。
赵叔,这是怎么啦!大姐说着话,矮身将地上的碗和盘捡起。我也不敢闲着,忙拿过来门外的扫帚进行清理,哪曾想这老头扑过来推了我一掌,夺过我手里的扫帚便扔出门外,地上的饭食被他踩得一吱溜,险些要倒。我忙上前扶住他,这才看清他的脸。他,花白的硬硬的短发,眉毛不长,间杂白色,一双深陷眼睛因为愤怒,发出刺人的寒光,高鼻梁在微弱的午阳下仿如一把军刺。我扶着他,就像扶着一座冰雕,硬硬的、冷冷的。那时,我的小腿不觉在颤抖。
还是大姐有办法,一会儿就让他平伏下来。却原来,老头最近胃不舒服,已打招呼不能吃辣的,可今天送来的饭菜里还是有辣椒,故而发火。
大姐忙给他赔不是,说是今天有别的任务,忘了对替班的护理员打招呼了。末了,她又给老赵头介绍我,说我是他新来的护理员。
老赵头冷冷地瞅了我一眼,这才问大姐,那么你呢?
大姐忙笑道我还在这,只是把小张换到别的地方去了。
老赵头一听,忙道早就该换了,那丫头坏得很。说完,又看了我一眼。我怯懦地低下了头。
他们说了一会话儿,大姐就去食堂重新给老头打饭,把我一个人留在这屋里。我不敢和老头讲话,只能拿着扫帚一寸一寸地扫着那地。我在磨时间,盼着大姐快些来。耳朵里便听见老头在拨弄他的小收音“吱呀”乱响。
后来听大姐说,老头对你印象还不错,说你老实,就是手脚慢了些。她还说,老头并不是为着饭菜发脾气,他是对某些人的工作态度不满。
闻言,我偷笑,心道:这老头还挺那什么的。
往后的日子,我不停地在两个老同志之间跑动。从内心讲,我更愿意在老李那多待,他虽不能动弹,却很听我指挥。而我怵老赵头的原因是他老爱发脾气,动不动还骂你几句。
有一天我给他屋里做卫生,在抺那张高低柜时,不小心将搁在上面的一只土色小瓷罐绊动了一下。闻声,他对我大发了一通脾气。我心想,不就是个破罐子么,用得发那么大的火?
有天回去,我忍不住将老赵头的事讲给我婆婆听。婆婆便安慰我,她说,往往像这么性格的人心眼都不坏,听说你做姑娘时就和你爷爷就很亲,媳妇儿,你就当他是你爷爷那么处,一定会好起来的。
婆婆的话给了很大的启发。往后的日子,我真如她说得那么做了。是哟,老人们就像孩子,要用哄的。往往一句暖心的话儿要比做十件事还有效。不出三月,我再也不怕老赵头了,我发现他呀,就是猴子不吃人相难看,和他相处,只要说得正当理由,再怎么胡闹他都不管你。
忙过了一阵子,待我清闲下来,便又缠着他讲从前的故事。后来,我在江山写的小说,就是那时从他回忆中改编而来的。譬如,《找寻卢姐》中的“我”就是写的老赵已故的夫人林宛儿的。《叛徒》则是他小叔的故事。
现在,我要讲的故事,却是老赵头自己的。那天,他让我把那只搁在柜上的土瓷罐拿给他,继尔,正色地问我道,你知道那里装的啥吗?我摇头。他说,是我战友的骨灰。从我找到它时,它就一直跟着我,几十年了。
那为什么不,我是想问,为何不让战友入土为安?
他明白了我的意思,说,我的命是他给的,他的命就是我的命,埋了他就是埋了我自己,多少年啦!为了他,我杀敌要杀双,干工作也要做两份,否则,我就对不起他呀!
那么,他叫什么名字?我问。
老赵头说,他和隔壁老李一个姓,叫李还山。那时,还山是我的班长。五一反扫荡的时候,我们三三五团担任掩护大部队转移的任务,任务完成了,我团也被日军包围。战斗进行了一天一夜,团里决定在拂晓进行突围,其实,要想在日军两个旅团的合围中冲出去,成功的可能性几乎是微乎其微。于是,团长就跟政委商量,我有一个办法,至少可以让大多数活着出去,可能这个方法很残酷,也不符合组织原则,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经过讨论商议,大众儿都同意这个方案。于是乎,战士们分头去剥敌人尸体上的衣服。衣服准备好,接下就是两人结队,一人随部队冲击突围,另一人则化装成日军暂后追赶自己的战友,为将戏份做足,后面的人可能还会向自己的战友开枪。那时,我和班长结对,班长拎着日军军服让我穿,我不肯。班长说,我是党员,又是你的班长,你命令你穿。
那天拂晓,天蒙蒙亮,一声令下,团长便带领第一拨战士向日军冲了过去,立时,日军的枪炮像雨点一样泼向他们,虽然不停有人倒下,但剩下的人还是像野马一样向前奔去。过了几分钟,政委发一声吼,我们穿了日军衣服的便向前放着枪,追赶着我们的战友。到如今,我永远不能忘记那悲壮的一幕,当我端着枪跑过无数个战友的尸体时,突然看见了倒在草丛中的李还山,他的左腿已被炮弹炸断,脸上身上都是血,我忍不住违反先前约定的纪律,喊着他,还想救他。班长拼命给我做动作,他拿眼瞪着我,嘴里发出无声的两个字一一快走。正这时,政委经过这,他在身后蹬了我一脚,我踉跄向前跌去。跑出去几步,我忍不住回头去看,就看见班长趴在那一动一动。我边跑边流泪。
此时,两边的日军都停止了放枪,看热闹似地在高喊着什么,仿佛是想把功劳让给我们这些衣衫残破,却无比英勇的“友军”。在他们看来,前面剩下的几个土八路足够我们对付得了。
老赵头讲到这儿,眼里早已流下混浊的泪水。他抚着躺在怀中的土瓷罐,嘴里喃喃道,班长,再等几天,我很快就要和你团聚了。
很遗憾,如今我写的这些小说他是看不到啦。听说老头子于二00一年就去世了。去年回老家,山上的干休所也是人去屋空,我想大约是撒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