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你叫那小子出来，老子非一刀劈死他不可！”
　　 和平医院呼吸科的一位患者家属王大勇赤裸着上身，胳膊上爬满了“纹龙”，手中挥舞着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口出狂言。全身酒气，众人见状唯恐避之不及，惊恐地看着，不敢近前。
　　 “有什么事，好好说，不必这样吧。”护士长陈小婕上前劝道，脸绷得紧紧的。
　　 这个男人根本不听她的，仍旧骂骂咧咧。这时候年轻的男医生李明宇已经吓得瑟瑟发抖，躲在值班室里不敢出来。一想起最近网上流传的某女医生遭到割喉而亡的消息，他便紧张得喉咙发干，看样子今天是难逃一劫了。
　　 今天47号床的王老太太吊水后突然感到头疼。这下可惹恼了老人的儿子王大勇，于是便有了前面撒泼的一幕。李明宇是王老太太的主管医生，当然难辞其咎。他哪见过这样的阵势，一听到这喊叫声，便迅速地躲了起来。他蹲在值班室的旮旯里不断地敲打着自己的脑袋，真丢人，这是懦夫的行为。他平时不敢照镜子，看到自己的样子总是自惭形秽。尽管在别人看来，他长得高大、白皙，完全一副帅哥的模样，可是从小他就是那么胆小，那么没有出息。大学毕业分配到这所医院，如今已经工作两年了，仍然没有谈过恋爱。他渴望拥有自己的爱情，可是一见到心仪的女生就脸红。
　　 小时候，李明宇的家庭也是不完整的，五岁时，母亲在一次与邻居的争吵中，为救父亲被邻居的镰刀砍断颈动脉，血流如注，那场面惨烈，如梦魇一般，令他挥之难去。从此母亲倒下了，坏人虽然受到了应有的惩罚，但是母亲永远回不来了。
　　 两年前来到和平医院，第一个接见他的，第一个冲他微笑的就是陈小婕。她就像姐姐或母亲一样照顾着李明宇，替他安排宿舍，经常替他洗被子，有时还请他到家来吃饭。李明宇跟陈小婕越来越熟，渐渐地以“陈姐”呼之。陈小婕的丈夫好赌博，恶习难改，几年前他们离婚了。陈小婕带着五岁的女儿独自生活，远离了前夫，心里自然清静了许多，但是女儿缺少父爱，这个家是不完整的。
　　 时间一长，难免有些流言蜚语。自然将她与李明宇联系到了一起，可她总是一笑了之。李明宇每当听到别人的闲话时，心中莫名地产生一种欣喜。
　　 “你叫那小白脸出来，老子要弄死他。”走廊里的王大勇越闹越凶，他猛地推开陈小婕，径直朝值班室走去。
　　 陈小婕后退几步，稍稍稳了稳，又冲上去拽住王大勇的裤腰带，这下彻底激怒了他。
　　 转身拿另一只手锁住陈小婕的衣领，刀直接架到了她的脖子上。众人吓得赶忙报警，有的去找保安，场面一度非常混乱。许多患者家属也聚拢过来。
　　 “你放下，我看你就是来找茬的。有本事叫他来。”陈小婕显得毫不畏惧。
　　 众人听得莫名其妙，他又是谁？
　　 他就是陈小婕的前夫，是王大勇的哥们，也是个吃喝嫖赌五毒俱全的混混，当初就怪她瞎了眼，被他英俊的外表吸引。陈小婕明白，这很显然是前夫派他来搅局的，是专门给李明宇颜色看的。即使今天王老太太头不疼，他也会找别的借口的。从专业的角度来看，老太太吊水后，对药物有点过敏反应是很正常的，很快就会没事的，不必大惊小怪，王大勇这种行为完全是无理取闹。
　　 “就是他叫我来的，你能怎么着？你跟小白脸好，你对得起我大哥吗？”王大勇越说越激动，手上的刀子快要碰到陈小婕的脖子了。
　　 “你这是严重违法行为，快点放开！看在你母亲的份上我就不跟你计较了。”陈小婕仍旧好言相劝，可是王大勇根本听不进去。
　　 “快点将小白脸交出来！”他像一头暴怒的狮子。
　　 李明宇在房间里听得心惊肉跳，他几次鼓起勇气想开门出去解释，可是几秒钟的犹豫之后还是选择了退缩，他将头在墙壁上狠狠地碰撞着，头皮都磕出了血。他一下瘫坐在地上，感觉自己就是懦夫，一个彻头彻尾的懦夫，无耻到竟然让一个柔弱的女人替他去抵挡危险。
　　 直到外面的陈小婕出事了，他仍龟缩到角落里痛哭流涕，他感觉自己不是男人，不配活在这个世界上。他狠狠地抽自己几个耳光，但最终还是选择当一个安全的懦夫。
　　 屋外一片混乱，有人说警察来了，他这才打开值班室的门。眼前的一切让他惊呆了。陈小婕的胸口正汩汩地冒着血，她倒在了护士站前的走廊里，同事正在给她止血，进行紧急处理。医院保安已经将呆若木鸡的王大勇控制住，几分钟后，警察赶来了，带走了王大勇。一切都已经迟了，陈小婕如果有什么意外，李明宇将遗憾终生。
　　 “王大勇也没想杀人，只是想吓吓她，在拉扯中她不小心撞到了刀上。哎，陈护士长好人啊！怎么遇到那样的老公？”护士小张摇着头说。
　　 李明宇站在那里，呆呆地看着地上一摊血，他的脑中一片混乱，他恨不得用铁锤将自己的脑袋砸得粉碎，可是他仍没有这个勇气。
　　 “小李，傻站着干什么？去手术室看看啊……”正在值班的赵医生说。
　　 李明宇在手术室外焦急地等待着，他不停地搓着手，在大厅里来回走动。此时，他在以最虔诚的方式来为陈小婕祈祷，希望她能闯过这个难关。
　　 在焦急的等待中，陈小婕被两名护士从手术室里缓缓地推出来。李明宇冲上去，扶着手术床，他想握着她的手，可是他不敢。再说她手上有许多针头，她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脸色苍白，失血过多，正在输血。
　　 那一刻，李明宇流下了眼泪。如果时间可以倒流，他要冲上去替陈小婕挡住那一刀。
　　 “走开，让一让。”陈小婕的好友用鄙夷不屑的眼神看着李明宇。
　　 李明宇赶紧让出了手术推车前进的通道。他的心又咯噔一下，凉了半截，这种懦夫的行为已经深入人心，挥之不去。
　　
　　 二
　　 所幸那一刀没有刺中要害，离心脏还有两公分。陈小婕的身体在慢慢地恢复，同事们都来看望她。李明宇在她昏迷时一直守在身边，像亲人一样地照顾她，照顾她的女儿生活，送她上学，尽到了一个父亲的职责。可是这一切，在同事们看来没什么，是应该的。李明宇的付出并不能减轻他的罪恶感。这几天，同事们都不愿意和他说话。
　　 陈小婕醒来的那一刻，是李明宇最紧张的时候，他眼睛不敢正眼瞧她，不停地躲闪着，手心攥出了汗。陈小婕微微睁开双眼，扫视了一下四周，依次看到母亲、女儿、医生和李明宇。她的身体还非常虚弱，在重症监护室里，医护人员随时关注仪表上的数据。
　　 “陈姐，都是我不好。”明宇低着头不敢看陈小婕，他想道歉。
　　 “大兄弟，不怪你，只怪他。”陈小婕用微弱的气息说着，声音说大了点胸口便感到一阵剧烈的疼痛。面部非常痛苦，她摆摆手，医生提示大家不要找她说话，要让她好好休息。
　　 白天，由陈小婕的老母亲照顾，晚上由李明宇照顾。陈小婕的女儿汪乐乐平时是个乐天派，这次母亲遭遇不幸，她一直哭丧着个脸，直到母亲慢慢好起来，她才有了一丝笑容。
　　 这孩子特别喜欢明宇，叫他大哥哥，而明宇呢，也乐于接受这样的称呼。他本来就不大，比陈小婕小了8岁，今年才22岁。
　　 几周之后，陈小婕的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了，过两天就可以出院了，大家都很开心。陈小婕问：“乐乐最近的学习怎么样了？”
　　 “妈，这次，我的数学考了一百分。是明宇哥教我的，他什么都懂，比你厉害。”乐乐答道。
　　 “我叫明宇兄弟，你叫他明宇哥，那我叫你什么？难不成叫你妹妹呀！”
　　 在场所有的人都大笑起来，就连一向有点木讷的明宇也笑得很开心。乐乐笑得前俯后仰，露出了洁白的牙齿。
　　 那一刻，李明宇与陈小婕的眼睛对视了一下，闪烁的瞬间又快速地转移了。
　　 “大兄弟，我非常感谢你这一段时间以来对我和我女儿的精心照顾。大姐也没什么可报答你的。我看你也老大不小了，你如果看上了我们医院的哪个姑娘，大姐给你做媒，包能办成。”
　　 李明宇的脸瞬间红到了脖子梗处，头低得贴到了胸口，羞涩得说不出话来。他不好意思说出自己的心里话，但这是他最盼望的。自己的形象在全院职工中那就是一个懦夫，有哪个姑娘能看上他？他不敢想。
　　 “哎，你还是把自己的大事先解决了吧。你看乐乐都这么大了。”母亲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陈小婕不是没有想过自己的婚姻，他曾有过一段不幸的婚姻，内心早已伤痕累累，她不想再随便冒险，再说已经习惯了独立生活。此时的她像一只瑟缩的刺猬，要将自己好好地保护起来。
　　 这时候，护士小张戏谑道：“一并解决，哈哈！”
　　 “捶死你！”陈小婕说完便笑喷了。
　　 “我去打点开水。”李明宇借机离开了。
　　 “这小伙子人不错，要不就……”母亲用期待的眼神看着女儿。
　　 “娘，你说什么呢！”
　　 母亲努努嘴，不再说什么。乐乐一脸疑惑，她不知道大人们在说什么。
　　 两天之后，陈小婕顺利出院。
　　
　　 三
　　 生活渐渐地归于平静，李明宇看到陈小婕的眼神越来越不自然。就是再粗心的同事也能看出个所以然。一天，好友小王向他摊牌了，劝道：“你要是真喜欢人家，就大胆地追求吧。失去了莫后悔哟。”
　　 “胡说，我没有，只把她当大姐呢。”李明宇脸又红得像早晨的太阳。
　　 “你就自欺欺人吧。”小王说完就一溜烟走了。
　　 说实话，李明宇也不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见到她有种亲切之感，总想多看几眼，但又刻意回避她的眼神。他对陈小婕有种深深的依赖感，这种感觉近似于亲情，又像是爱情，他也说不清楚。在他的心目中，陈小婕是非常优秀的女人，独立自强，勇敢正义，善良乐观。而自己呢，脸上仿佛被众人烙上了“懦夫”的符号。他不敢往深处想，能与陈小婕在一起工作，已经是一种莫大的幸福，他不敢再奢求什么。有时梦中想到她，令他异常兴奋，可是他是懦夫，哪有勇气挑破这层窗户纸？
　　 一场突如其来的新冠疫情，打破了人们平静的生活。和平医院的医护人员也不例外，根据上级文件精神，党员同志要上火线，要带头驰援武汉。陈小婕是一名党员，又是呼吸科骨干，她感觉自己责无旁贷。所以第一个报名，可是她最担心的是乐乐的生活及学习，特别是学习，外婆只能照顾生活，学习的事没办法解决。这个问题，李明宇早就想到了，他既希望陈小婕去，又不希望她去，因为他不想陈小婕去冒险。他甚至愿意自己去替换她，可是院领导不可能同意，说实话要是真的同意了，他的内心仍是有些恐惧的。
　　 出发的那天，天空中下着霏霏细雨，它似情人的眼泪，也像情人的轻声细语。大巴车早已停在医院的停车场，李明宇早早地站在医院门口，俩人共打一把伞，肩并肩朝大巴车走去，李明宇不禁转头看看陈小婕，她虽然戴着口罩，但是她的眼睛是那么温润，闪着晶莹的泪光。陈小婕今天显得非常漂亮，一套白色的裙子，显得那么苗条，她知道这次出去，也许再也回不来了，她要把最美的一面展示给他看。这套裙子还是她结婚的时候穿的。这是第二次穿，恐怕也是最后一次了。
　　 “我今天漂亮吗？”陈小婕突然问道。
　　 “漂亮。”李明宇竟然不敢看她，他全身热血沸腾，一股无形的力量正在逼着他说出那几个字，可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我要走了，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陈小婕听到司机的喇叭声，问道。
　　 “没了，乐乐你不用担心。”
　　 “嗯。”陈小婕说完便快步上了大巴车，女儿和母亲站在车边拼命向她招手。
　　 雨依然在下，此刻明宇有些后悔了，有些话如果现在不说，可能这一辈子就再也没有机会了。他拼命地掐自己的大腿，他恨自己这个懦夫，刚才并排行走的时候为什么没有勇气丢掉雨伞，紧紧地抱住她，说出那难以启齿的三个字？
　　 可是大巴车已经远去，他追出去时，车子已经不见了。
　　 这一天，李明宇像掉了魂一样难受。
　　
　　 四
　　 陈小婕在武汉协和医院的日子是紧张而忙碌的。每天至少工作十个小时，为了节省医用防护服，他们尽量不喝水，不上厕所，有时睡觉都不脱，累了就躺在过道里休息一下，汗水浸湿了全身，口罩压瘪了眼眶，身体极度疲劳，接近极限。开始每三天与乐乐视频一次，到后来一周一次，最后竟然音信全无。乐乐天天吵着要见妈妈，可是电话那头无人接听，信息无人回。有一天，微信里发来了一段视频。
　　 陈小婕躺在病床上，面容憔悴，一边吸氧，一边非常吃力地说道：“亲爱的家人们，亲爱的明宇兄弟！当你们看到这个视频的时候，我可能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我不后悔当初的选择，我无愧于我的职业，无愧于党员这个身份。唯一对不起的是你们，母亲从小将我抚养成人，我却不能尽孝；乐乐还小，之前失去了父爱，现在可能又会失去母爱。我对不起你，希望你好好地活着，健康快乐地成长。我也对不起明宇兄弟，我知道你是个好人，你非常善良。你只是缺乏勇气，你的心思我全明白，那天送别时，你为什么不……可是我是一个拖油瓶的女人，又比你大许多，不想耽误你终身幸福。一直想给你找一个配得上你的女孩，可是你从不主动，我也只好等你开口。哎，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我不幸感染了新冠肺炎，呼吸越来越困难，可能……咳……”
　　 “小婕姐，你还有什么话要说的？”旁边的女护士边录边哭。
　　 视频到这里戛然而止。看完这段视频，乐乐、小婕的母亲以及明宇一起放声大哭。这一切来得太突然，这个家仿佛瞬间就要崩塌了一般。
　　 “我爱你，小婕姐，如果有来生，我一定会娶你！”李明宇终于把一辈子都不敢说的话说出来了。并将这个语音发到了陈小婕的手机上。
　　 “傻孩子，你为什么不早说？唉，也好了却她的心愿。”小婕的母亲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诉着。
　　 这一晚，一家人都没有睡，坐在地上，呆呆地看着墙上陈小婕那张穿着白裙子的结婚照。
　　 第二天早上，手机铃声突然响起，是陈小婕打来的，李明宇心里一惊。
　　 “喂，是李明宇吗？陈小婕护士长挺过来了，我们把你的语音信息放给她听，她竟奇迹般地醒来了。医生说她应该脱离了危险。爱情的力量有时真是伟大啊！她问你说的话还算不算数？”
　　 “当然算数！”李明宇激动得双手颤抖。
　　 “啪”的一声，李明宇的脸被乐乐亲了一口。
　　 “哈哈，明宇哥哥要当我爸爸了。”
　　 “这孩子……”外婆擦了擦眼睛，一把将外孙女揽入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