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彦波把头伸出草丛，向赵家沟沟底望去。赵家沟犹如一口烧了多年的大锅锅底，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见；又犹如深邃的阎王殿洞口，一阵刺骨的寒风砸来，让人心生胆寒。杜彦波又将身子向洞外挪了挪，一根刺把他的脸给刮痛了，黑暗里，他似乎感到有血流喷了出来，但他还是倔强地推开草丛往外钻。他实在感到憋闷，肚子里早已饿得叽里咕噜叫——他已经有整整三天没有吃东西了。给他送饭的幺舅影子都没有见着。
　　 露水打湿了他的头发和早已成了碎片的衣服。他在黑暗里想象着自己在白天看到自己的这副“讨口子”模样，不禁轻轻地笑出了声。一刹那间，这两月个来经历的事情就像电影一样在他的脑子里一帧一帧地掠过。在那些画片中，他看到了他的战友和自己的影子。
　　 他记得农历二十五的晚上，在升钟寺区团总的屋子里他开枪打死了大地主兼区团总何义普，他正准备扭头射杀他心中的敌人赵昌源的时候，赵昌源一个鲤鱼翻身滚到了麻将桌下，在混乱中跳出了门外。在狗腿子赵四娃的帮助下，赵昌源骑上了一匹快马，逃向了黑暗中的山野，在旋子山的山洞里藏了一夜，第二天拂晓，悄悄地溜出来，跳进西河，抱住一根枯木流到了定水。又由定水上岸，直奔县伪政府，向伪县长哭诉自己的经历，求得了伪县政府的保护。在六县敌军围剿后，赵昌源才从南部伪政府回到升钟继续当他的伪区长。这些都是杜彦波的幺舅给他讲的。
　　 他的心中也贮满了痛苦。他始终想不明白，这次起义，准备是那么充分，参加的人是那么多，群众的激情是那么旺盛，可不到六天时间就失败了。他清楚地记得璇店垭的阻击战是多么激烈，经过三天三夜打退了阆中方向的敌军，可就在他们乘胜追击的时候，敌人的援军到了，而且敌人还拉来了五架钢炮，将他带领的三中队的阵地轰塌了，他也倒在了战壕里。醒来时，他已经躺在鹤鸣观的指挥部里。一脸严肃的总指挥张友明正在听各个方向来的传令兵的汇报。
　　 在升钟方向，我起义军与南部县城方向来的敌军激战于升钟与观音乡交界的唐家山。起义军凭借粗劣的武器，采取灵活机动的策略与敌人周旋，曾一度把敌人赶到了大桥，但在敌人大批援军到来后，唐家山也失手了。在保城通垭口，在队长郭海峰的带领下，也曾给梓潼、盐亭来犯之敌予以重创，但在被称为“屠夫县长”的剑阁县长吴龙骧带领大批白军来到之后，局势也发生了变化，凶恶的敌人接连攻克了我军阵地。我起义军身处敌人重兵包围之中，面临不测。杜彦波在苏醒之后，亲自看到张友明焦急的神色，知道起义军处于极度危险之中。幸亏杜彦波只是外伤，经过包扎后就能下床。为了保存起义军的有生力量，张友明决定四处派出人员，通知所有战斗人员迅速与敌人脱离接触，赶到木兰乡何家坪汇合，向苍溪方向进军。由于升钟、保城、皂角、木兰一带，山高谷深，又有西河阻隔，绝大多数队员都没有能按时到达，而敌人的前锋已经到了木兰，敌人仗着人多，步步为营，到处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每一座山头都要搜遍，每一棵树都要见红。张友明决定遣散队伍，暂时潜伏。他自己毁容闯过“关卡”前往巴中去了。临行前，张友明要杜彦波潜伏下来，等待时机。于是，杜彦波就回到了赵家沟。
　　 赵家沟的马尾山上有一座玄帝庙。庙里空荡荡的，早已没有一个人。杜彦波先是躲在这里。他的幺舅时常给他送些衣物和食物。但不久赵昌源回到了升钟，再一次当上了伪区长，他在伪县长面前拍桌胸脯说，发誓要把升钟的“赤匪”个个杀光！要“活刮”杜彦波！伪县长为了给他打气，不仅给他陪人配枪，还允许他凡是没收的“赤匪”财产一律归他所有。于是，赵昌源就如同打了鸡血一样兴奋，像一只疯狗一样一遍一遍地在在赵家沟、敬家山、回龙场、唐家山、香炷山、袁家沟反复“绞杀”革命群众。杜彦波听他幺舅说，在陈家山，赵昌源抓住了十几个“川北工农红军”，于是就在山垭口用马刀砍头，还叫来那些手无寸铁的家属观看。刽子手的刀刃都砍卷了。陈家山顿时血腥遍地，哭声震天，连麻雀都飞走了。听到这里，杜彦波恨得咬牙切齿，指甲深深地抠进了墙壁。
　　 赵昌源哪能放过杜彦波？先是假惺惺地将杜彦波的大妹妹叫去，叫他妹妹来劝降，说只要杜彦波“投降”，他赵昌源还是要“重用”杜彦波，并给杜彦波十亩赵家沟里上好的的陈水田。可他妹妹知道哥哥是不会投降，就拒绝了赵昌源的诱惑，声言这是哥哥自己的事她管不着，而且现在哥哥的影子都见不着她哪里去“劝”呢？赵昌源原来“算盘”打得精，现在落了一脸土灰，心中大怒，叫手下打断了她妹妹的腿扔到了赵家河里了。尸体泡了几天才准乡亲捞起来埋葬，杜彦波听说后都哭昏了。不是他幺舅劝说，他就会立即赶到赵昌源家里去找赵昌源拼命。
　　 一天夜里，杜彦波悄悄从玄帝庙出来，顺着山路来到赵家大院前。他看到二楼上还亮着灯光，屋里还传出划拳声和酒杯撞击声，不时还爆发出一阵淫笑，听那声音就是赵昌源正在取乐。不多时，窗影里还闪出了一个窈窕的身影在舞动，伴随着咿咿呀呀的戏曲声。接着，又是一阵阵狂笑。杜彦波想起那些被赵昌源杀死的战士和无辜群众，尤其是他那无辜的妹妹，心如刀绞。他在黑夜里飞身上墙，跳进了赵家大门内的天井里，一步一步接近赵昌源所在的大楼。就在此时，巡夜的狗腿子赵四娃赶了过来，看见黑暗中有一条人影在院内移动，便大喝一声，什么人？杜彦波立即爬在地上，用肘子移动蹩到了墙角。闻声而来的有十几个护院。杜彦波知道今晚很难接近赵昌源，但他又不安心今晚这次机会。就在护院走远的时候，他一跃而起，掏出身上仅有一颗手榴弹向那座小楼的二楼扔去。顿时，在寂静的夜空里只听“轰隆”一声，赵昌源寻欢作乐的小楼就冒起了火光。接着就是一阵哭叫声。赵家大院顿时乱作一团。那些护院团丁胡乱朝空中放枪。杜彦波运足气力，又是一跃，跳到了墙头，被一位团丁看见，朝他放了一枪，可杜彦波“呼”地一声早就跳下墙头，钻进了茫茫的夜色中去了。
　　 第二天，从幺舅的口中才知道。此次“袭击”，只是炸死了赵昌源的大老婆，那个戏子受了轻伤，而赵昌源仍是“命大”，一点都没有受伤。杜彦波暗暗发誓，要为死去的战友们和受害的乡亲们除掉这个“恶魔”。
　　 又一个夜晚，伸手不见五指，赵家沟仍是人间地狱，漆黑一片。赵昌源有了上次的教训，加强了赵家大院的警卫。他从升钟团丁里挑选了几个“武功”好的人做保镖，还从重庆买来了几只藏獒拴在大门口。几十个团丁轮流巡夜。他以为赵家大院“固若金汤”，自己可以“安然入睡”。杜彦波叫幺舅给他带来几个馍馍，并用蜂蜜涂在上面。他先将蜂蜜馍馍投给藏獒，藏獒“呼哧”一下吞进了肚里，哪知杜彦波在馍馍里埋下了几颗鱼钩，被吞进的鱼钩顿时将藏獒的喉咙钩住，藏獒就倒地不出声了。
　　 黑暗中，一个团丁走出大门解手，杜彦波摸上去朝团丁的太阳穴就是一拳，当即就将这个团丁打晕过去。杜彦波立即解下团丁衣服穿上进了赵家大院。
　　 他来到赵昌源住的小楼，大摇大摆地走了上去。忽然，门角里一个暗哨吼道：“口令”。杜彦波心中一凛，只得随即答道：“山鸡”。顿时，门角里便响起了一声枪响。杜彦波口里说大事不好，便掏出幺舅带给他的从前他藏在红苕窖的一枚土制炸弹，向灯火通明的房间扔去。他也转身迅速跳出了赵家大院。“轰，轰”。赵家大院又一次响起了爆炸声。接着，房间里传出了杀猪般的喊天叫娘的哭声。这一次，杜彦波确信赵昌源“给炸死了”。
　　 可第二天，幺舅带来消息说，赵昌源安然无恙，毫发无损。原来，狡猾的赵昌源知道杜彦波要袭击他。他故意让其他人住进二楼，他自己住进了院子里坚固的仓库里去了。
　　 赵昌源放出风声说，他一定要生擒杜彦波，用杜彦波的头祭奠炸死的赵家人。
　　 不久，赵昌源探知杜彦波的藏身玄帝庙，便趁黑夜摸了上来。恰巧杜彦波去墙边解手，朦胧中看见一群人摸了上来，杜彦波知道自己寡不敌众，自己身上只剩下一把马刀，就攀着一棵大树顺势下到了半山腰的一个山洞里。这个山洞极其隐秘，是他小时候与他幺舅上山采药发现的。洞的下面就是通往升钟的大路。扒开洞口的草丛，能看清大路上的一切情况，但洞口有一块巨石，挡住了下面仰望的视线。
　　 赵昌源从升钟回家就必须经过山洞下面的大路。
　　 杜彦波从洞口砍下一棵小树，去皮削尖，做成了一支尖锐的木箭。又砍下一根弯曲的树枝做成了一张弓。洞口到处都是坚硬的藤蔓，杜彦波就割来粗实的一根做弦。一切准备就绪之后，只等赵昌源经过。
　　 “暴动”已经过去了两个月了，看看早已腊月到来，年关将近，“局势”已经平和，再也没有什么“赤匪”了，赵昌源也越发得意起来，他就按时“上下班”了。每天太阳升得老高，他就骑着他的大白马去升钟办公，下午太阳快落山时才回赵家沟。有人劝他说，现在局势还是不太稳，“赤匪”还在暗暗活动，叫他小心，晚上就不必会赵家沟。可他不听。一是他最近娶了一个阆中戏园子里的姨太太，年轻美貌，是他的“掌心肉”，他舍不得放下。二是经过他的“高压”政策，似乎天下太平，那些“农协会”“妇女会”“儿童团”早已“烟消云散”，那些农民个个也被他打得“口服心服”“低头认罪”。经过此次“剿匪”，他家的仓库都装满了。他哪里听得进去？
　　 这一天，冬日将近，西山山头被残阳染得血一样猩红，那似乎是战友们的鲜血。杜彦波早已准备停当，只等赵昌源打马回家。
　　 “嘚嘚嘚”，马蹄声近了。杜彦波举起弓箭，屏住呼吸，眼睛直视着山洞下面的大路。
　　 “嘘嘘嘘”，得意洋洋的赵昌源骑在马上，挥舞着鞭子赶路。后面的两个狗腿子在后面追赶。狗腿子赵四娃还跟赵昌源开起了玩笑，赵爷，您的六姨太多水灵啊！赵昌源说，她是阆中戏台上的一枝花，是我花了两百个大洋买来的，值！另一个狗腿子杜烂眼说，你年纪大了，晚上行不行！赵四娃说，咱赵爷天天吃牛鞭呢。赵昌源听了哈哈大笑起来，朗声说，行！行！
　　 就在这时，“嗖”的一箭从空中飞来，直穿赵四娃的胸脯，赵四娃“哼”都没“哼”一声就倒在沟边。杜烂眼刚伸头张望，又是“嗖”的一箭射中屁股，一头倒进了黄荆弄。那匹大白马受到惊吓，“嘶嘶”地叫起来，前腿伸向空中，将赵昌源摔下了马鞍。摔得赵昌源“嗷嗷”直叫，似乎屁股被摔成四瓣。
　　 赵昌源知道遇到了“赤匪”，但他是个“老江湖”，遇事不慌。虽然疼痛，但他还是紧紧攥住马缰。他从地上爬起来，取下马鞍上的盒子枪。就在他拉开枪栓扣动扳机时，又一支“土箭”射穿了握枪的手，那只伴随着他多年的盒子枪也像掉线的珍珠“啪”落在了地上。
　　 赵昌源，你可认得我！赵昌源使劲睁开因痛苦紧闭的双眼，只见他面前站着一个“鬼”：衣服褴褛，披头散发，只有一双喷着怒火的眼睛。他似乎到了阎王地府见到了“夜叉鬼”。不禁双腿一软，跪了下来。
　　 好爷爷！阎王爷爷！饶命！我家有千亩良田，七家丝厂，六个姨太都可以归你，饶命啊！好爷爷！
　　 杜彦波大喝一声，狗地主！，狗强盗！好个“区长大人”，你道我是谁？睁开你狗眼瞧瞧！
　　 赵昌源又一次睁开眼，从那道犀利的眼光中看到了自己的“死敌”。心中如插入了一把冰冷的匕首，全身颤抖起来，牙齿打颤，话都说不出来了！只从牙齿缝隙里漏出一两个字。“杜——杜兄弟——杜队长——饶命——饶命”。
　　 杜彦波“呼”地一声从背上抽出在山洞大石上磨了多日的马刀，迎着残阳向赵昌源头上砍去！一注夕光正投射在那雪白的刀片上，整个刀片就成了一团耀眼的光圈。刀光汹涌地席卷着赵昌源的头颅。山谷里回响着杜彦波嘴里高喊着几个字：杀！杀！杀！
　　 刹那间，赵昌源肥圆似猪的身子豁然倒下，魂魄也早已离散。
　　 夕阳已经落尽，暮色四合，雾霭弥漫了整个赵家沟。沉沉暮色中，杜彦波抽身直向东方奔去去。几颗耀眼的星星也从东方的天宇里显现。
　　 临走时，杜彦波扯下赵昌源身上的一块白色丝绸，用赵昌源的血写下几个字：杜彦波！
　　 第二天，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杜彦波”这几个字就传遍了整个升钟的山山水水。山在笑，水在笑，而那些地主豪绅的心却在胆寒，在发抖，在战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