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人间值得】村庄记忆(征文·散文)
列车进站的鸣笛声一响,车厢内立刻骚动起来,乘客纷纷起身整理好自己的行李,做好随时下车的准备。
我随人流走入地下通道,就像一滴水落进河流,随波前涌,一晃就到了出站口。
走出出站口,人群立刻鸟兽散一样走进能照出人影的大理石广场上。我拖着行李箱走到广场中心时,不觉已放慢了脚步,恍然置身于一片绿油油的庄稼地里,身边的人群变成了一垄垄的小麦,蔚蓝的天空下麦浪一波波随风远去,一波波又从身后涌来。
我蹲下身,想去探望大理石板下被挤压的小草和沉睡的花朵,却只看见天上的流云与飞鸟;我想听听浅草丛中低低的虫吟和树梢清脆的鸟鸣,耳边却只有皮鞋咯噔咯噔匆匆离去的脚步声。
这里原是村庄东面的一片田野,春种秋收,我曾和庄稼一起沐浴春风,一起在烈日下暴晒,一起被秋风熏染,又一起在银白的世界里静静地等待,等待远方的脚步声。
村庄并非我的村庄,它是爱人和孩子的故乡。我对村庄最早的记忆也并非出嫁那天,而是我的三年初中生涯。如今,教我的王老师仍住在村里,他已两鬓斑白,步履蹒跚。每逢在村口与他相遇,我们都会亲切地聊上半天。聊的话题不外乎某某同学的事业、某某同学的婚姻以及某某同学的孩子。不知何时,王老师已不再把我当成他的学生,与我知己一样地探讨与交流。他赞许的目光溢于言表,我从他眼中读出了“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欣慰,我还仍然像当年那样,因他一句表扬而兴奋好久。
学校坐落在村子中央西侧,一共五排房子,青砖红瓦,排列整齐。每个周一早上,在校长威严的“升旗”号令中,五星红旗冉冉上升,学生们望着空中迎风招展的红旗,眼睛里闪出了兴奋,雄壮的国歌声响彻整个校园。
校园中心有一条碎砖铺成的甬道,上面早已长满青苔。下雨的时候,院子里一片泥泞,老师和学生只能沿着这条甬道走进教室。甬道东侧是小学,西侧是初中。课间铃响以后,大小孩子混成一片,老鹰捉小鸡、拔河、踢毽子、顶拐等游戏让校园瞬间沸腾。
学校门口有一棵古老的银杏树,我读书那会,三人合抱刚好绕树一周,我们一会把脸紧紧贴在树干上,聆听银杏树古老的心跳;一会又仰起头看落叶翩翩飞舞,一片,一片,像蝴蝶一样轻轻落在我们的肩头、胸前、脸上,我们闻到银杏叶散发出来的清香,心就像荡漾在春水中,开心极了。
相传很早以前,村里有个非常孝顺的儿媳,有一天,背着婆婆看病回家,半路上突然下起雨,情急之下,就往树下跑。突然一道强光划过天际,天空好像被撕裂开来,紧接着响起阵阵雷声,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儿媳赶紧背起婆婆,刚要离开,忽然头顶一声巨响,儿媳被吓昏,晕倒在地,过路的人把她们救回家中。过了几天人们才发现银杏树遭遇了天劫,树冠面向田野的一面,树叶全部枯萎致死。后来村民又听说儿媳避雨遭雷击的事,便纷纷惊叹银杏树舍身救人的传奇。从那以后,来银杏树下烧香求愿的人络绎不绝,祈求神树保护自己和家人免灾去难。那儿媳的孝道也被越来越多的人效仿,一传十,十传百,代代流传。
听到这个故事的时候,那棵银杏树在我心中立马变得神圣起来,每一片树叶都是那么亲切。等我再上学,总会仰起头望着那截枯萎的树枝发呆出神,它像一截被烟熏过的木头突兀地悬浮于空中,却依然竭尽全力地向着苍穹延伸。望着,望着,我惊喜地发现活力枯竭的树枝上面冒出了一个新芽。是大树的不放弃?还是上天的眷顾,我不知道,只知道那一点绿意让我欣喜万分,我呼唤同学们过来,让他们一起见证枯木逢春的奇迹。
以后的日子,只要经过银杏树,我都会驻足与之对望,然后依依不舍地离开。每次都是走出很远,还是忍不住再回头,银杏树给予我的人生启迪与智慧,足可受用终生。
村庄里一拨一拨的老人走了,一拨一拨的小孩出生了,银杏树始终巍然不动,守护着它的村庄和村庄里的人。
学校西侧是一块田地,田地的中央有一条细长的小路,这条小路的尽头连接着另一个村庄,我就是念完村里的小学,沿着这条小路走进了南营初中。
二
村庄位于城乡结合部,总共500来户人家,我嫁到这里没几年,村里大部分的土地都已不再种庄稼,有的在地里盖起蔬菜大棚,有的建起工厂,还有的搞起现代化大型养殖场。
我结婚的第二年春天,公公便让我们分家单过。四个舅舅和三个叔公主持分家事宜。公公一碗水端平,家里任何东西都要平分,小到一副碗筷,大到五亩田地我们结婚时欠的债。大嫂拍案而起,我结婚都五年了,为这个家付出了多少,还要和你们平摊饥荒,门都没有。公公说,你们结婚那会也有饥荒,我是靠那五亩果园还清的,没跟你们要一分钱。大嫂依然不肯松口,公公别过脸去擦了擦眼。
我的心忽然动了一下,鬼使神差地站起来,对着一屋子人说,饥荒还让爹还,我和爹不分家,我们刚结婚,需要爹娘扶持几年。
大嫂和公公同时松了一口气,一张大红纸铺在桌子上,立下字据为凭证,日后再有纠纷,公公概不过问。
我以这种方式替公公解围,是因为突然想起母亲的教导。我结婚那天,母亲再三叮嘱,一定要好好和婆家人相处,要时时为婆家人着想,婆家的人才会对你好。
婆婆生完第二个孩子(我爱人)就得了类风湿关节炎,一年比一年厉害,47岁那年直接下不了地了。在农村,家里有个病人就意味着日子艰难,特别有男孩的,讨媳妇就会受到影响。公公曾是生产队的队长,心数颇多,一直对外人隐瞒婆婆的病情,这次婆婆发病以后,他悄悄带她去了青岛疗养院,找到本村一个在那上班的老中医求他给医治。泡温泉,服中药,针灸,经过半年多的治疗,婆婆奇迹般地站起来了,慢慢又恢复了走路。回村的时候又白又胖,有人好奇地打量,公公说亲戚住在大城市,每天吃水果,皮肤滋润得就好看了。
三
我结婚的时候,刚踏入社会没多久,就像刚从温室里孕育出来的小苗,经不得风,也淋不得雨,遇到困难与挫折,不是流眼泪就是叹气。公公也陪我发愁,在我收拾碗筷的时候,不动声色地说着他的过去,说他一个人是如何迈过那些一个又一个的坎,如何艰难走过那么漫长的岁月,有时候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可一想到孩子的学费,妻子的药费,爹娘的赡养费就愁绪满怀,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可无论如何还是要活下去的,被逼无奈,就去潍坊的小商品城批发了一些日用百货,走街串巷地叫卖。后来又倒腾起牲口、做过牲口经纪,干过不下十种营生,但最后还是土地让他有了归属感。他承包了五亩果园和三亩葡萄,加上五亩责任田,一年下来除去花销,还能攒下不少钱,关键是还能天天守着老婆孩子,不像做生意那会,一出去就是半月二十日,一天从早晚地想孩子,想妻子。是土地让他安心踏实,有了从未有过的幸福感、依赖感。
公公说,以前他在村里抬不起头,一走进胡同,熟人遇见,都是匆匆打个招呼就离开,生怕他开口借钱。现在,村里无论谁看见他,老远就迎上去,亲热地打个招呼以后,还要东扯葫芦西扯瓢地聊上半天。公公知道这都是两个儿子给他挣来的脸面。乡人茶余饭后的谈资多是围绕孩子。确实,不少人羡慕我公婆,不是羡慕他们的儿子能挣钱,而是羡慕儿子花在他们身上的钱。公公65岁那年,因突发心绞痛,做了心脏搭桥手术花费了将近二十万,对于农村无医保的老人来说这笔费用相当于是个天文数字。大哥和爱人把公公送进手术室以后,立即打电话让我和大嫂赶紧过来交医药费。我和大嫂分头行动,东挪西借,终于在公公推出手术室的时候,交足了全部费用。公公今年85岁,身体依然硬朗,行动自如。公公常说,两个孩子都不负他的期望,两人先后成家立业,知道奋斗,懂得孝道,他和婆婆很知足。他望着孙子孙女满院子地追逐打闹,他就回屋搬一小板凳坐一边,时而被孩子们逗得笑出声,时而思绪又飘远,陷入深深地沉思中。他说,生活原本就是不容易,解决了这些不容易,剩下的也就都容易了。
这些话像一场绵绵春雨,无声滴落在心头,我心中暗沉多日的阴影也在顷刻间烟消云散。
四
分家后的我一头扎进工作中,为了早日还清结婚时拉下的饥荒,爱人也拼命地挣钱,一出差就是半月,甚至一个月。我俩就像牛郎织女那样细数着见面的日子。
公公分给我的二亩薄田都是爱人一个人利用工作之余去管理。我虽生在农村,却从未和土地打过交道,偶尔去地里,就像城市人去乡下采风那般,站在地头看看风景,看够了就回家。爱人出差,他也不会让我去地里干活,他知道我那时真的不喜欢种地,也知道我希望他也能够放弃种地。但公公不让,他说,你们不种,我自己种。我们为了公公,一直没有放弃土地。
有一年,收完小麦以后,套播的玉米苗刚一拃长,爱人就出发去了兰州,等他回来,玉米已经半人高了,地里的杂草也没过了小腿。爱人回家第二天天刚亮就扛着锄头出了门,一脚踏进玉米地里,浓重的露水很快打湿了衣服,像刚被一场雨淋湿过一样,湿漉漉的裤管上沾满了厚厚的泥土,拖着一身沉重把地里的草一点点锄掉。等他回家的时候,恰逢客户又打电话催他,他匆匆吃几口饭,又奔向了车站。家对于他就像旅馆,偶尔回来住几次。
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我思绪万千,他带着一身疲惫回家,又带着一身疲惫走了,却没有忘记给我一个热烈的拥抱和殷殷叮嘱,只管上你的班就行,地里有我,过一两天我回来,玉米地里闷热,你干不了那活。我问他累不累,他说,挣钱哪有不累的,我习惯了。
我不会,我要学会,我在心里暗暗下了决心,等他再回来的时候,我要让地里变得干干净净,一棵杂草都没有。说干就干,我早上五点起床,去地里干到六点就回家吃饭,然后去上班,下了班再去。就这样开始,我一点点学会了种庄稼,收获了幸福与感动。春天播下种子,我心里就有了一片庄稼,该除草了,该浇水了,该喷药了,该收割了。庄稼不语,却在秋天告诉我,只要付出,就一定有收获,人生亦如此。
随着社会的进步,农业机械的不断发展,播种、施肥、喷药、收割全都被机器取代。那一年我利用上班的空闲承包了村里十亩土地,一年的收成我就给爱人买了一辆摩托车,这意外的收获让我欣喜万分,感觉日子真的很有奔头。日子越过越好,手里的钱越来越多,我也更加热爱这片土地。面对商场里的尔虞我诈,人与人之间的冷漠,我的心底就会散发出泥土的清香,嘴角上扬,我听到了风吹玉米叶发出的沙沙声和麦地里哗哗流淌的美妙音符。
突然的一天,济青高铁穿越村庄而过,随着周围土地的征收利用,村庄和土地在一夜间消失。随着一声巨响,一间间的房子瞬间坍塌,一片片庄稼被夷为平地。我与村庄作别,转身的一刹那,我有了恍惚的感觉,村庄只是我的一个梦境而已。梦里,我和爱人在漫山遍野的金黄中,霹雳咔嚓地把熟透的玉米一个个掰下来,又一个个扔上车,运到家门口。晚饭过后,周围的婶子大娘绕玉米堆围了一圈,帮着我们把一串串的玉米挂上墙头,挂上屋顶。我感动乡邻之间这种朴素美好的情感,却无以回报。临走,我送他们每人一点心意,或一盒牛奶或一篮水果,他们笑着推开,乡里乡亲的,你上班忙,我们这不闲着吗?
如今,我从外地坐高铁回家,随人流踏入这片我曾热爱的土地,每次都会在广场上呆一会,那些过往就如电影片段一样在眼前叠加放映,日后的时光将不断冲刷着这些记忆里的悲欢与欣喜,缅怀着时光中流逝的真情,感恩眼前的获得。
高铁,加速了我漂泊的速度,也加深了我村庄的印记。
正如燕子姐姐说的,鸟儿左手散文,右手小说,太棒了,俺佩服得紧。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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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赐稿流年,期待再次来稿,顺祝创作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