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菊韵】潼关路上(散文)
向东,西安到潼关三百里。说是凭吊怀古,那是矫情,似乎,每遇节假日总要外出走走,五一节几天的假,总不负这大好春光。其实,西安没有春秋,只有冬夏,昨日还把人冻的,今天就热,热得人脱了秋裤换了体恤衫。毕竟应景,出去走走,便选了潼关。
朋友问我潼关有什么好玩的?我说,游风凌渡口,吃黄河鲶鱼。潼关有一名食,鲶鱼汤。当地人说,“鲶鱼尾巴鲤鱼头,宁舍一头牛。”
窄巷老槐,四合院石头街,老潼关县城是座山城,北临黄河,依山而建,高低错落……潼关有一首童谣:“潼关城,两头尖,北靠黄河,南靠山。蝎子山,凤凰山,麒麟送子砚台山。五里暗门不见天,西走十里脚不干。上到城墙转一圈,始识天下第一关。”
文化人就这点出息,见花落泪,望月伤情,秋风萧瑟,落叶长安,更有金庸《神雕侠侣》的郭襄,“风陵渡口初相遇,一见杨过误终身。”多愁善感,一定是性情中人,我在文化的旅途中屡屡和他们相遇。
昨日里,重温张养浩的元曲《山坡羊•潼关怀古》:
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望西都,意踌躇。
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怀古怀出了新意,他的这曲词最后两句让他升华。比如鲁迅先生说:我翻开历史一查……每一页上都写着“仁义道德”……仔细看了半夜……满本都写着两个字“吃人”。
中国的老百姓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成王败寇,你争我夺,战乱千年,烽火潼关,兵过掠一遭,匪来掠一遭,生灵涂炭,百姓遭殃。
西望帝都,长安城里住着皇上和他的娘娘们,“长安回望绣成堆,山顶千门次第开。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安史之乱,一把火把长安烧了个精光。潼关,长安门户,哥舒翰二十万大军守潼关,潼关背后就是长安,胜了就是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的翻版,但哥舒翰败了,潼关失守。“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哥舒翰被杀,李隆基父子便只好西逃四川了。他的背后是疮痍满目,哀鸿遍地,是都城长安的火光映天。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张养浩可能是对的。中国自古的老百姓就是耕种荔枝的农夫、潼关城下的死卒和逃离长安的难民。
山河四塞,百二秦关。关中,关中,四关之中,内部有渭河、泾河、洛河三大河流贯穿,交通和农业都很发达,最早被称为天府之国。东函谷(后为潼关),西散关,北萧关,南武关。八百里秦川,成就周秦汉唐十三朝帝业,南有秦岭横亘,西有陇山延绵,北靠黄土高原,东有黄河险阻,只留下崤函古道作为东出的门户,百二秦关,山河汇聚,阻河洛,通巴蜀,气势天成。东出则天下震动,西入可据潼关把守,虽百万大军亦不得入!
地名往往承载着历史的记忆,有时沉重得让人不忍触摸。比如,唐之后再无长安,比如,风陵渡口离人的凄寒。潼关并不总是伤心地。后来,它成了陕西人的骄傲,朋友说“你去潼关溜达溜达,就知道什么叫天险了。”陕西老乡有句话:长安长安,小日本打不进潼关。
日寇侵华,大片国土沦陷,清华师生发起一•二九救亡运动。蒋南翔振臂高呼:“华北之大,竟容不下一张安静的书桌!”毕竟,有潼关在,有黄河在,有中条山在……最终,我们胜利了。
出潼关向北过黄河风陵渡就是中条山了。中条山居太行山及华山之间,山势狭长,故名中条。山河表里,拱卫着西安和大西北,瞰视着晋南和豫北。当时,日本已占领了我国东北河北河南山西内蒙,叫嚣“必须迅速解决中国事变”,企图破潼关入西安下四川灭亡中华。在一九三七年至一九四一年初期三年多的时间里,日军四个师团十万余人在百架飞机的配合下,十三次围攻中条山,但都被卫立煌指挥的中国军队据险阻击。当时的中国军队中,最为著名的就是那群号称"冷娃"的陕西子弟兵,即国民革命军第十七路军,杨虎城将军的家底。他们血战三年,用伤亡两万多人的代价,把不可一世的日本人拒阻在潼关以外,使西安避免了像日军在南京那样的大屠杀。为此,当年,有音乐家曾谱曲赞美道:“中条山,高又高,它是我们的齐格菲,它是我们的马奇诺……”
人们永远不会忘记一九三七年十二月十三日,日军攻入南京城内,此后进行了长达四十天的疯狂屠杀,先后共有三十多万同胞惨死。
人们也永远不会忘记六月六日的中条山,八十二年前的一九三九年“六六血战”这天,在中条山悬崖顶却上演了一幕惊天动地的悲剧:八百多名陕西兵弹尽粮绝,在持枪荷弹蜂拥而上的日军紧逼下,视死如归,齐刷刷地朝着西北老家方向跪下,磕了三个响头,立起身来,齐吼一声“走”,一头扎下山崖,坠入滚滚黄河……最后一名跳河的士兵,双手紧攥着已被枪弹撕裂的军旗,吼出了秦腔《金沙滩》中杨继业的几句唱腔:“两狼山——战胡儿啊——天摇地动——,好男儿——为国家——何惧——死———生啊……”,黄河在咆哮,他们知道,潼关过后无险可守,身后是三秦父老,好男儿当马革裹尸还。
不会忘记第3军军长唐淮源率全军血战至最后一人,在大雨滂沱中举刀自戕殉国;12师师长寸性奇左腿被炸断后不愿被俘,拔枪自尽,麾下官兵无一人脱逃,全军殉国……
“终古高云簇此城,秋风吹散马蹄声。河流大野犹嫌束,山入潼关不解平”,涛涛黄河东流去,南岸为潼关城,北岸为风陵渡。今日,五一闲暇,想象一下,你登潼关古垒,长空雁叫,黄河如带,风萧草疏,前望,苍茫茫中原大地,回首,峰峦叠嶂群山起伏。
如今的潼关已不是过去的潼关了,古潼关在后来修三门峡水库时已被毁弃,潼关故城只剩下了一个高耸土堆。不说凭吊怀古,情感是有的,人是文化的存在,有他的渊源,经行处,每一处都留着痕迹,每一处都是我们生命的基因,望着眼前亮在落日的余晖里的残垣断壁,似有一声声呼唤响在耳边,便自然“望西都,意踌躇”了。这种踌躇,是一种孤独,一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孤独,一种“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孤独,是一种诗人陈子昂登幽州台的孤独。你还能说这只是读书人的矫情吗?
今天的人们旅游开发旅游兴县,大兴土木,要重建古潼关,塑女娲像构军体营,演西府皮影唱华阴老腔,游乐商购一体,十里画廊,涂脂抹粉,你说,它还会是你一路上心中念叨的那个潼关吗?
路上,我打开地图寻找水坡巷,那里有一口老井,水井庵里供奉着井神……这是旧日潼关遗存的唯一的一处老巷子了。
2021。05。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