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时光】香椿树(散文)
从记事起,我家门前屋后就有许多树,白杨、槐树、楝树、枹柳、臭椿,都是父亲亲手栽种的。其中最多的是香椿树,大大小小,全都笔直的生长,混杂在其它树中。
每当春天来临,香椿树的枝头便长出紫红的嫩叶,父亲随手摘下来一些,香椿叶散发出一股浓浓而独特的香气,说不上好闻,但也不令人生厌。父亲将香椿叶用开水烫过,细细地切碎,拌上三两颗平时舍不得吃的鸡蛋,均匀地搅拌,放在油锅里翻炒,也不加调料,出锅时只加些盐。父亲笑眯眯地夹些香椿鸡蛋放进我嘴里,一股奇特的香气,浓浓的,夹杂着淡淡的苦味,实在算不上美味。望着吃得津津有味的父亲,我很是不解,诱惑我的只是鸡蛋,可鸡蛋和香椿叶水乳交融,怎么也分不开。也不知何时,我慢慢习惯了这股味道,及至后来变成喜欢,成为心目中的一道美味,大概是爱屋及乌的缘故。
有树就有鸟儿,当所有的树都披上盛妆时,家园更是鸟儿的天堂。每天从清晨到日落,林间就不断鸟儿的歌声,歌声时常引来父亲,背着手站在树下观看,欣赏。父亲似乎在倾听它们用热情诉说着生活的希望。
冬天,香椿树落下满地枝条,我在地上一根根拾起它,枯黑的枝条端部形似马蹄,我就称它为“马蹄子”。将这些“马蹄子”一把把扎起,送进厨房。母亲在灶台前忙碌着简单的饭食,厨房里弥漫着醉人的芳香。我则喜欢坐在灶肚前,将一把把“马蹄子”分开,送进锅肚里,“马蹄子”瞬间燃烧,发出嗞嗞欢快地声响,蓬蓬勃勃欢腾着黄色的火焰,照得我脸上身上发烫,心也跟着温暖发烫。这时的空气中不仅有饭食的香气,还多了一股香椿树那熟悉而又独特的香气。
我家翻建新居那年,父亲精打细算的花着每一分钱,门前屋后的树也派上用场。砍伐树木时父亲有些不舍地说:“搬家刚来那会儿,门口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整个村里也没有几棵树,一晃二十年,这些树都成材了,房子前后全是荫凉,不是盖屋,真舍不得放。”
父亲和哥哥砍伐了一些粗大的白杨、臭椿、枹柳,始终没有砍伐香椿树。院子里葡萄藤缠绕的那棵香椿树放屋地基时碍事,必须得砍。父亲围着香椿树来回走了几圈,仔细瞅着,不时仰头看看,用手抚摸着粗糙的树干,样子很是依恋。最后砍树时,父亲说:“红椿树被封为百树之王,越长木材越好,现在砍了太可惜。”
父亲的话,我并没有在意,香椿树为何称为百树之王。在我眼里,它除了天生笔直些,叶子味道怪怪的能吃,“马蹄子”好烧以外,并没见其它异常之处。
父亲和哥哥用架子车将风干的树料往街上木材加工厂拉,坑洼不平的土石路上我帮着推车。到了加工厂,老板看着那棵香椿树问父亲:“这棵红椿树卖不卖,有人正托我买它打楼梯扶手,价格好说。”
父亲很干脆地说:“自己用呢,不卖。”
老板商量着说:“用其它木料换也行,我可以多给些,你不是盖房子用吗,一样使还划算。”
父亲还是笑着拒绝了。
父亲和哥哥反反复复跑了好几个来回,这些树料一部分变成门窗框料,一部分变成家具材料。那棵香椿树尤为引人注目,裁开的板材均匀致密,没有一丝裂缝,颜色殷红,夹带深深浅浅的花纹,散发出一股淡淡的香气。制作门窗家具时,父亲专门交待木匠杨师傅说:“香椿树料就打制一张供桌吧。”
杨师傅说:“肖叔,嗯真舍得,用红椿树打供桌,现在红椿树料卖的可贵呢。”
父亲显得有些得意,笑笑说:“回头打好了,就罩上清漆,可好看了。”
以后,消息灵通的树贩子经常到我家撺掇父亲卖香椿树。父亲总是微笑着拒绝说:“不是盖屋急用木料,这些树我一棵都舍不得放,更别提卖红椿树了。”
树贩子摇头叹息,无可奈何地走了。
随着岁月增长,父亲间或将一些影响生长的杂树伐掉,渐渐的香椿树成了主角。屋后竹园里剩下的全是香椿树,越来越高大,笔直的躯干,夏日里浓荫匝地,冠盖云天,象一个个默契忠实的朋友,年年岁岁陪伴着父亲。
我呢,离开家的时间越来越长,回乡的脚步也越来越稀。每次回去,望着家下高大的树木,浓荫蔽日,生机勃勃。父亲呢,虽精神依然,身体却日渐苍老,我心里就五味杂陈。十年树木,这些香椿树在父亲的呵护下蔚然成林,百年树人,同样在父亲呵护下长大的我却总觉所学无几,欠缺很多。
最近一次与父亲聊天,父亲说:“嗯说时间多快,前些年时兴红椿树打家具,树贩子争抢着来买,卖的可贵。现在不时兴了,树贩子说红椿树又卖不上价了,前些时候村里来买树的,我故意问他红椿树咋卖,他说不值钱,一棵就二三百元。世事真是无常,红椿树可是百树之王,我从来就没想卖它们,留着观景多好。”
父亲的话终于让我来了兴致,我查了百度,对红椿树的解释为:香椿被称为“百木之王”,因其价值高,可与红木媲美。香椿木又名红椿木,有中国桃花心木之称。材色红褐,花纹美丽,质地坚韧,干燥快,变形小,油漆及胶黏性能良好,常用于制作家具,耐腐蚀、避虫。
原来,这易于生长,随处可见的香椿树真不是浪得虚名,难怪它在父亲心目中的位置如此之高。
这些高大的香椿树,笔直挺拔,顶着浓稠的枝叶,一棵棵肃然矗立,默默陪伴父亲见证多少人生风风雨雨。自然的恩泽惠施使它们自带君子之风,霜侵雪压中负有一股正气,这股正气是否也有父亲的身形?倪瓒在《六君子图》中所绘六株树为:松、柏、樟、楠、槐、榆。黄公望附有一首题赞诗曰:
远望云山隔秋水,
近有古木拥披陀。
居然相对六君子,
正直特立无偏颇。
倪瓒笔下的六君子为何没有香椿树?想想香椿树在父亲心目中的份量,比君子更甚,只是许多时候,我竟没能领会。
我望着堂屋,那张用香椿树打制的供桌,泛着幽幽的光泽,朝夕陪伴着父亲,不知不觉已走过三十年。
2021.5.6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