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活着的时候，很少开怀大笑过。在我印象中，母亲喜欢微笑。她微笑时，绷紧的面容就像平静的湖水遇到清风一样，慢慢地打开，荡起涟漪和微波。即使最开心的时候，她也微笑着波澜不惊。母亲是个勤劳朴实的农家妇女，向来矜持得很，不苟言笑。她做人做事认真，与农村那种疯疯傻傻或性格开朗的女子不同，性格内敛而倔强。
　　 小时候家里穷，母亲独自带着我们生活，愁容满面的时候多。那时，父亲不在家，我们姊妹五个全靠母亲挣工分养活，大姐已嫁人，二姐才十二三岁，小妹刚出世不久。在当时经济困难的条件下，母亲把我们拉扯大，相当不容易，可以想见母亲当时的艰难。她的内心很苦，平时又很累，哪有快乐可言，怎么能笑得出来呢！
　　 那时，我才五六岁的样子，还是个顽皮的孩子，一点也不懂事，不会，也无法去体谅母亲的辛苦和愁绪。还在大集体时，社员在一起干活，生产队实行工分制，成年劳力每天挣10分工。我家只有母亲一人下田做活，挣10分工，可家里还有五个孩子要吃饭，这到分口粮的时候就苦了。分粮是以工分多少为标准的。记得每年年终生产队决算分红时，我家年年向队里充钱，这是因工分少多领了口粮的缘故。如果只按母亲一人的工分领粮食，那么，我们一家人吃饭就成问题，姊妹几个中肯定有养不活的。
　　 二姐读小学三年级时，被迫辍学回家，当了生产队的猪倌，她一个人放生产队几十头猪，挣得5分工，又集猪屎粪换点工分。想想二姐，也真不容易，那么小的年纪能放几十头猪，集猪屎粪，真能干！为了帮衬家里，母亲不得已让二姐退学，心里一直很难过，这也是她生前多年的心结。母亲常在我面前说：“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你二姐三姐和大妹了，没有供养她们读书……”母亲的自责让我很不安，因为我知道，她为了让我能出人头地，好好读书，只得以牺牲女孩子的前途为代价。那时，家里姊妹多，生活艰难，能全部读书也不现实。农村重男轻女的思想始终存在，而我是家里唯一的男孩，命运的天平无疑地向我倾斜。用母亲的话说，砸锅卖铁也要供你读书。我是幸运儿，在那么困难的时期，母亲和姊妹们艰苦地生产、劳动，一心一意地培养我，毫无怨言，恩深何以为报！我考上师范当了教师有了铁饭碗，并成家立业，做贡献的就是我的母亲和姊妹们，没有她们，就没有我的今天。母亲在世时，我曾安慰她：“那时，村里没有读书的女孩子很多，不只是我们姊妹，那是时代造成的，不能怪你。”可我说这些的时候，总觉得没有底气，更何况，从母亲的轻微叹息和愁容中，我看得出，母亲说这些是发自内心的，是真诚的，她对此一直没有释然。
　　 母亲为了我们的家庭，不知流过多少泪水和汗水。母亲身体不是很好，肩周炎和腿疾一直困扰着她。生产队大呼隆时，她用柔弱的肩膀扛起家庭的重担。五个孩子都年幼，嗷嗷待哺，怎不愁坏了母亲！家里粮食少，吃了上顿愁下顿。吃的，穿的，用的，生活必需品，一样不能少。遇到困难，无人相帮，只能靠母亲一人独自解决。没有粮食，向亲戚邻居借；没有钱，也只能东挪西借。母亲很坚强，也很倔强，甚至要强。那时，母亲决意要把我们抚养成人，苦累一人担。后来，我们大了，才明白母亲对我们这个家庭的贡献。倘若那时母亲放弃了我们，那么，我们姊妹的今天是什么样子，简直难以想象。
　　 母亲一生很苦，卖力地干活，承受常人难以承受的生活和精神双重压力。她拼命干活，沉默寡言，很少有过笑脸。年轻时，她像男劳力一样挑稻（或麦）把子，累得腰板都直不起来。她劳动不惜力，栽秧割麦割稻，播种锄草耘地，样样来。她的腰疼病也是干活时落下的。
　　 八十年代初，农村实行单干了，家家分了田，老百姓的好日子终于有了盼头，我家也不例外。单干后，母亲和姊妹们耕种二十多亩地，只要勤快，依时播种，生活就会很快好起来。当时我家有母亲及二姐三姐大妹四人种地，而我和小妹都在读书。单干，姊妹们干活劲头十足，十分勤快。大家都盼望多打粮食，吃得饱，穿得暖，生活好起来。
　　 劳动中，唯一缺陷就是我家没有耕田的男劳力。那时种地，家家有牛，犁田耙地离不开耕牛，而犁田耙地是体力活，也是技术活。此前，母亲从没有犁过田。单干了，必须靠自己犁地。母亲就开始学犁田，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刚开始，母亲力气不大，扶犁把艰难，牛也不怎么听使唤，犁得浅而歪斜。母亲气得掉了眼泪。不过，很快地，母亲掌握了耕地技巧，能熟练地驾牛犁田耙地了。犁地很辛苦，要起早摸黑，庄稼生长依季节，早一天安种下去，长势都会不同。五六月时，收割麦子和栽插秧苗，这是最忙人了。麦子一割完，就要犁出来栽秧。秧田要精耕细作，放上水后需要耙地。母亲赤着脚站在铁齿木耙上，吆喝着老牛前行。耙上全是铁齿，如果不小心将耙弄翻了，那么，铁齿就可能扎着脚，很危险。秋季稻谷割完，就要犁地种麦子，母亲一样要犁和耙。就这样过了好多年。后来，三姐学犁地，替母亲分担了一些。可母亲不想让三姐犁地，怕别人笑话，毕竟三姐是女孩子，犁田耙地不是她的活儿。最终，三姐耕地，母亲也无奈。
　　 后来，日子渐渐好起来了，母亲的脸上有了笑意。当时，在村上，母亲和姊妹们很能干，吃得苦和累，田里打的粮食多，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因此，母亲觉得姊妹们很争气，吃了一趟苦，值！1987年中考，我考上了师范，这在全乡都轰动。依稀记得母亲眉开眼笑的样子。在母亲看来，我考上学校，这是给她争了面子，苦和累终有回报，也实现了她们盼我成才的心愿。那几年，母亲就跟换了个人似的，走路、干活都特有劲。人是精神，一点不假。上师范前，母亲和我在小镇照相馆照了合影照，她的表情复杂，似微笑却流露出丝丝酸楚。这张照片，至今保留在我的相册里。翻看照片时，恍然间已经过了三十多年，而今，母亲已故去9年了，这一切都成为记忆，化为云烟。
　　 母亲离开农村到镇上生活，我们家的日子还不错。不愁吃穿，条件改善，母亲很开心。姐妹们陆续成家，有了自己的孩子。孩子到了上学的年纪，她们把孩子托付给住在镇上的母亲照管。母亲很忙碌，做饭，洗衣，做家务。不过，她很高兴，甘愿为儿女付出。直到2012年生病了，母亲无法照料孩子为止。
　　 母亲临终前，备受病痛折磨，但她很坚强，不吭一声，忍受着。在她生病的日子里，我从她的脸上看不到微笑的样子，有的只纵横的皱纹和瘦削的面颊！
　　 多么希望，微笑的母亲能站在我的面前，哪怕是一场梦……
　　
　　 202105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