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宁静•悟】良药(小说)
一
午后,天上飘落的雪花没等落到地上,便被镇上来来往往赶集的人裹挟而去。
夏春和夏秋上车后,夏冬打了一个酒嗝,才发动福田三轮车。这破车今儿就像没给它吃饱喝足似的,踩在油门上软塌塌的,一点也不得劲。夏冬平常可是开着它四处飞,从村里到镇上,一天好几个来回。肯定不是因为车上载着夏春和夏秋,这个破三轮哪天不是装着几百斤在路上跑,每天夏冬都要开着它走村串寨地去卖豆腐,豆腐不重,重的是磨豆腐的女人,他的老婆翠琴。
夏冬心里正烦,偏偏夏秋在背后的车厢里跟他直嚷嚷,老三,你能不能开慢点,颠得我骨头都要散架了!夏冬转头瞪了一眼老二,不高兴地回了她一句,嫌颠咋不开你家小轿车来嘛,嫁去镇上又不是嫁去城里,倒像变成城里的金贵人,看把你娇气的样子。老二一听火气更旺,冲着夏冬吼道,把我颠散架就算了,关键是大哥,他本来就生着病,哪里经得住你这样颠!
夏冬这才又瞟了一眼老大。上车前,老二就说老大身体不好,让他坐在夏冬的旁边,她去坐车厢里。老大也没谦让,说老二是女人,让她坐副驾什么的。一路上,双手紧抱在胸前的老大闭着眼没一句话,垂着的头不时随车的颠簸上下左右地晃荡着,跟斗败的公鸡没两样。
头天老二给他打电话说老大要来时,就叮嘱他不要与老大杠,老大毕竟刚出来,又生着病。夏冬没心情与老大杠,但总觉得他这病病得活该,把家都败没了。车厢里除了老二,还有夏冬之前在镇上采买的节货,有吃的喝的和孩子们的烟花爆竹,还有给坟头上送的灯和香蜡纸烛,再有就是老大和老二的行李箱。
二
明天就是元宵节了,翠琴一早煮了一大碗面将夏冬喂饱后,茶都没让他喝一口就催着他出门。她让夏冬趁老大和老二还没到之前,先到镇上,把她养了一年的那头黑毛猪给卖了,再用卖猪的钱去置办节货,最重要的买豆子,过完十五就要开工磨豆腐,还有,要给年后出门去找事做的儿子准备路费。
女人家总是把年节看得很重。翠琴说,年前都没舍得杀的猪,还是不得不卖了,一是大哥和二姐难得回来,年三十他们都没回,元宵节倒是回来了,不就是想到爹娘的坟头上去送一回灯吗,所以节货必需采买多一点,好一点。二是买豆子,三是给儿子筹路费,一样都不能少,得通盘考虑。老婆的话一句顶三,必需听。为啥,因为人家除了给你生儿育女,还给你打田种地磨豆腐。
猪卖了,虽没有年前的价好,但也还顺利。说心里话,这只黑毛猪没少让翠琴操心,整整折腾了一年,才有今天的三百来斤。早上从猪圈里赶猪出来时,夏冬与儿子费了好大的劲才将猪弄到三轮车上。系着围裙、套着袖套的翠琴站在一旁,红着眼,双手来回搓着,舍不得也要卖啊。有啥子办法,地里种的烤烟和粮食越来越卖不起价,若不是有家有室拖着,夏冬早就出去打工了。
别的不说,孙子得有人带吧,夏冬不忍心将家全扔给翠琴一个人。这些年他与翠琴起早贪黑地忙,也是有所成就的,将从前的土坯房推倒了,修了一幢两层六间的楼房,在村里不算最好但也算过得去,可愣是没帮儿子留住媳妇。现在的娃儿啊,都不愿呆在家里,一门心思往外跑。儿子大学才读了一年,因与同学打架被开除后跑到外面打工,不到两年又带回一个大肚子的姑娘,可孩子生下来还不到一岁,姑娘就远走高飞。如今孙子都快三岁了,可能都记不他的娘长什么样子了。女儿倒是没让夏冬操什么心,但也是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外出打工时认识一个开叉车的男人,就嫁了,嫁得远远的,每年回来过年,初五六又走了。
儿子回来过年时说,在厂里干太辛苦工资也不高,想跟人学摆摊卖烧烤,但要花钱将别人的配方买下来。所以翠琴要夏冬将猪卖了。翠琴的心总比夏冬的宽,她说,日子是有指望的,等儿子以后做大买卖赚了钱,就不愁了,以后她与他只负责带好孙子,每天接送孙子上下学,地也不用种,也不用每天天不亮就起来磨豆腐卖。那时夏冬总是叹气道,唉,还是人家夏春的日子好过,坐在办公室里,喝茶看报就是一天,旱涝保收。
可夏冬万万没有想到,老大夏春把铁饭碗给弄没了,因为收了别人十万元,东窗事发后被开了,还在看守所里呆了一年。老父老母先后被他给气死了,走时他因在号子里也没得前来送终。所以夏冬心里那个恨啊,恨不得将他撕成两半分别祭奠在两个老人的坟头。
昨天晚上接到老二打来的电话,夏冬才知道这兄妹俩要回来过元宵,老大从城里来,老二从邻镇来。老二还说,大哥刚从里面出来没多久,落下一身病,主要是心病,所以老三你别跟他再提爹妈的事。
三
采办完节货,在镇上等他俩时,夏冬随便买了碗路边摊上的羊肉粉吃,没舍得加肉加粉,所以只吃了个半饱,身上还是冷,于是又买了一碗苞谷酒喝下去,整个人才暖和了起来。回到三轮车旁,他来回地查看车厢里的节货,想想还落下什么没买,恨归恨,可兄妹仨能聚在一起过个节也不容易。
夏冬从不叫夏秋二姐,他与她是双胞胎,她先出来几分钟而已。小时候夏秋就是夏冬的跟屁虫,夏冬长得也比夏秋结实,不知道的人都以为夏秋是妹妹。长大了,夏冬就叫她秋老二,一直叫到她嫁到另一个镇上。秋老二嫁的人,是老大夏春同学的堂弟,按说是一门好亲,男方家在镇上开了个超市,吃穿不愁。但秋老二肚子不争气,连着生了两个都是丫头片子,而男方是家里的独子,所以一直在闹离婚。
老大夏春打小就是爹妈的骄傲。成绩好,门门功课在班上都是数一数二的,大学毕业后留在城里工作,但有一样是爹妈想不通的,就是他那个在文化馆跳舞的老婆不给他生孩子,说要保持身材。夏冬暗地里寻思,没有孩子的家也叫家?能长久吗?果不然,夏春东窗事发后,他的老婆没等他从号子里出来,就与他离了。
三轮车好不容易跑到村口,夏冬的老年机响了。他没接,想着再拐两个弯就到家,到家再接。可那个老年机真是倔强啊,停了又响。老二开口道,你先熄火,接了电话再走,可能有什么要紧的事儿。夏冬不理老二,继续前进,到院子外将三轮车熄火后才掏出老年机来,一看是翠琴打来的,他把电话摁了,都到家门口了,还催个鬼呀!
翠琴,我们回来了,夏冬冲着院门内叫。没人应,老年机又叫了起了,还是翠琴打来的。这个婆娘死哪儿去了?夏冬在心里边嘀咕边接通了电话。翠琴在电话里火急火燎地叫着,老冬,不好了,小天被警察走了,你赶紧去镇上派出所。夏冬一听儿子出事了慌得老年机都差点拿不稳,忙问,夏小天被逮进去了,为啥?翠琴说,二狗的儿子笑你的孙子没妈,小天听见后就打了那孩子一巴掌,那孩子回去告诉二狗,二狗就找小天干上了,小天抡起一块砖头就把二狗的头上打了个洞,现在在村卫生所里缝针,我在这儿陪着呢,等我好好求求二狗,让他别告小天,我们全都赔,好吧!夏冬挂断电话,怒气冲天地骂道,你个狗日的夏小天,不省心啊,当爹的人了还给老子惹事生非。一边说,他一边又跳上车,冲着拎着节货和行李箱呆呆地站在车旁的老大老二嚷嚷,你们先进屋,我去镇上找夏小天。
我与你去吧,老二你去寻翠琴,帮衬着点她。老大终于开口了。说着将手中的行李箱放到院子里后,坐到已发动了车的夏冬旁边。
三轮车这会儿像有力气了,眨眼就跑到村口,直奔镇上。
四
夏秋将节货和行李箱归笼到院子里,掩上院门后才往村卫生所跑去。一路跑她就一路想,夏小天这毛脾气,就随夏冬,夏小天从小到大可没少挨夏冬的拳头,擀面杖都打断了好多根。夏冬的爆脾气又是随爹,大哥在外读书,家里就只有夏冬一个儿子,重活累活都是夏冬干,爹叫不动夏冬时就动手动脚地打他,娘都拦不住。
夏秋跑到村卫生所时,背着孙子的翠琴只差跪倒在二狗的脚下去求他了。夏秋赶紧也帮着求情,好说歹说,终于二狗同意不告夏小天,但要陪他医药费加上精神损失费五千元,还说要先回家睡一觉,明早他睡醒了如果头不疼,再去派出所撤案。
五千就五千,你只要去派出所撤案,我们马上把钱给你。夏秋爽快地说着,好像她很有钱似的,其实她的裤兜里只有几十元钱。扶着二狗回家后,夏秋才与翠琴往家里赶,背着孙子的翠琴边走边打电话给夏冬,说二狗同意调解了。回到家,二人将节货拿出来走进灶房,准备做饭。翠琴说,得好好做顿饭供老人,让老人们保佑夏小天早点回来。
夏冬回到家时,夜早深了,地上的雪积了好厚一层。他与夏春到派出所,警察不放人,说报案的人同意调解了不算,要到所里撤案了,夏小天才能出去。夏春便说,你回去吧,我在这儿陪着小天。夏冬说,你怎么陪,你又进不去。夏春说,想进去容易啊,你看那边。夏冬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时,夏春给了夏冬的脸一拳,打得夏冬鼻子流血,耳朵嗡嗡直响。老大,你疯了!夏冬一手捂着鼻子一手拽住夏春的衣领吼道,警察闻声过来将二人拉开。老大说,让我进去吧,是我先动的手。警察说,还真是没见过主动往里闯的人,想进去是吧,成全你。于是将夏春铐上,推了进去。
夏冬躺在被窝里没想明白,夏春为什么要主动进去陪夏小天。翠琴说,可能大哥有经验,怕小天在里面被别人打,所以进去陪着他?夏冬哼了一声道,别以为这样我会记他的情,就原谅他了。
五
第二天,天没亮,夏冬就揣着翠琴东拼西凑的二千元,加上昨儿自己卖猪的钱,开着三轮车到二狗家院门外守着。天亮没多久,便看到二狗从屋里趿着棉鞋出来,到院旁的厕所撒尿,夏冬赶紧走到院门边招呼着二狗,将五千元递了过去。二狗接过钱,说,老冬叔,你咋这么早。夏冬说,不早行吗,派出所里关着的可是俩。二狗听了赶紧进家穿衣穿鞋后,上了夏冬的三轮车。
到派出所办完手续才九点不到,四个人出来就在旁边的小吃店里,一人吃了一碗加肉加蛋的牛肉拉面。夏春去开钱时,夏冬就站在他侧面,突然发现,老大的头发几乎全白了,昨天都没怎么注意,莫不是在派出所一夜就白了,不可能。按说,他只比夏冬大三岁,夏冬虽当爷爷了,却还是一头黑发。夏春递钱给服务员的手,白白嫩嫩的,也不像是在号子里呆过的人,难道他在里面没有被安排干重活?只是他脸色灰白,若不是下巴上冒出的胡茬,根本看不出还有点男人样。
昨儿夜里在里面没冻着吧?夏冬感觉总得跟老大说句什么,毕竟他陪了夏小天一夜,于是问他道。实际上自从老大离家在外工作后,他们哥俩就很少有机会说话了。老大转过头来呆愣愣地看了夏冬一眼,没有张嘴,径直往三轮车走去。
回去的路上,夏冬回头望了一眼车厢里的夏小天和二狗,这么冷的天两人居然在车厢里睡着了。坐在夏冬旁边的老大还好,好像没睡着。你到底哪里不好,我听秋老二说,你一直病着?夏冬忍不住问老大。夏春像没听到一样,双眼似睁未睁地向着前方。
夏冬实在想不通,老大为什么变成现在这副鬼样子,那么多年的书白念了,早知如此,家里爹妈当初真不该花那么多冤枉钱。想到这里,他气不打一处来。我问你话呢,你是耳朵聋了还是哑巴了?夏春被夏冬突然提高的声音吓了一跳,终于转过头来看手扶着三轮车方向盘的老三。
没什么不好,就是晚上睡不着觉!夏春突然开口的声音也不小,震得夏冬的耳朵嗡嗡地响。
随后,再无半句话的老大又垂下头去,陷入昨天刚接到他时的那种沉默中。夏冬向着车外吐了一口痰,像要把对老大的不满吐出去似的。睡不着觉也算病?还有睡不着觉的人?城里人真是矫情。他夏冬从小到大就没有睡不着的时候,哪怕是吃了上顿没下顿,他也不会愁得睡不着,因为一天在地里不是挖就是挑,不到天黑不回家,每天回到家累得像条狗,只想趴床上,一觉就是大天亮。从小他就不喜欢读书,在课堂上总有瞌睡虫来咬他,初中都没读完,便自动回到家里充当劳动力,他认为自己除了一身的臭力气,再没其它与老大比。曾经,当左邻右舍提起老大时,他觉得还是很自豪的,毕竟老大是爹妈是夏家的一张脸面啊,他在城里过得好全家人的脸上也跟着沾光不是?
六
回到村,进院门前,夏秋麻利地将夏春和夏小天身上的外套剥了下来,扔到院子内的洗衣盆里,再将干净的棉外套给两人披上,而翠琴则将提前准备好的火盆放在三人的脚下,让他们一一跨过,寓意将倒霉的东西都扔在了外面。
吃了午饭,三个男人便提着上坟的物件送灯去了,夏秋和翠琴则带着孙儿在家弄晚饭,又是杀鸡,又是剖鱼,再怎么年十五的饭不能简单了。二姐,你家超市的生意怎么样?现在网购太厉害了,不用出门就给你送到家。翠琴边忙着手上的活,边问。管它怎么样,与我无关。夏秋一边择菜一边懒懒地答道。怎么与你无关呢,你不会又与二姐夫吵架了吧。翠琴抬起头看着夏秋。以后再也不会吵了,我们离了。夏秋轻描淡写地说,好像说的是别人家的事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