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古城老宅(散文)
卫辉古城,一条大河穿城而过。我家老院老宅就在桥北街,大桥南边是商贸繁华的马市街。解放前,居住马市街的大都是商贾,富庶人家。而护城河环绕的老城墙圈里面,有县衙、明璐王府旧址、贡院街,森然中氤氲着书香脂粉气,自然住户都是高门贵胄。桥北街居民经济水平居中偏下,一般是小商贩、小业主、手艺人。
我家老宅的街门,是铺面房改的,装卸式门板,早上一块块摘下,晚间一块块嵌进槽道装上,麻烦得很。记得每天我在被窝睡醒一觉,往往会听到窗外,我爹或叔叔像更夫似的喊道:门板上过了,睡吧!听小姑说,解放前我爷爷经营没改造成街门的铺面房,批发纸张杂货,逢年过节印制版画,我爹和几个叔叔做伙计,进货、销售、管账。60、70年代我家还留有几块门神版,炉子灭了,我娘让我劈开生火,现在想起来那都是文物,价值不菲,真可惜。
老宅两进院落,但窄小,像条深巷,分隔前后院的穿堂,分给一个叔叔当居室,堵住了一个门,南面留出一人多宽的过道,夜晚我们五六个堂兄妹在院子里撒欢玩,过道里伸手不见五指,很瘆人,我们男孩子埋伏在里面鬼哭狼嚎,吓得小妹妹不敢经过回家,真开心。
全院仅有爷爷住得上房屋是瓦房,石台阶,出厦廊道,下雨天我们在下面蹦蹦跳跳游戏;雕花窗棂,古色古香。我尚未记事,爷爷便去世了,可以说我几乎没见过他,但他的形象在记忆里却特别深刻,缘与我家当门条案上,一直供奉着爷爷的遗照,山羊胡、瓜皮帽、长袍马褂。说实话我不喜欢爷爷的形象,像电影里的大地主。
我无比敬爱、怀念我慈祥的奶奶。小时候只要我爹打我,我就大声哭,上房屋里的奶奶闻讯,肯定拧着小脚,慌慌张张跑出来,叱责我爹,我拉着慈祥奶奶的衣角,凛然不可侵犯,爹再也没了办法。1960年饥荒年月,居民吃大食堂。我一个叔叔在糖烟酒商店上班,有时能买到散碎点心屑,悄悄送给奶奶,但是老人家从来没吃过,她会均匀地分成几份,把我们几个堂兄妹,叫到她屋里,当我们蜂拥着各自抢走自己的一份,津津有味,又恋恋不舍的吃起来时,奶奶那张慈祥的脸上,布满的皱纹就像菊花似的盛开。我叔叔发觉后,嗔怪奶奶,她说:人老了,我不爱吃甜的。
我无比敬爱的奶奶,那年饥饿寒冷的冬季去世了。据说,还有一些老年人,没有熬过那个冬天……我想再继续讲述奶奶,讲述呵护我们孙子孙女的往事,但是潸然而下的泪水模糊了双眼,无法看清电脑键盘,我写不下去了。
1964年我在卫辉二中,语文老师张铭盘身板笔挺,步履稳健,浑身充满文学气质,讲课语速较慢,朗诵课文声音洪亮,缺乏抑扬,可顿挫准确,如板凳钉钉,一字一眼毫不含糊。张老师兼任我班的班主任,他来到我们中间,我感觉像一棵大树绿荫蔽日,目光掠过同学,像长辈的期望和爱护。毕业时我们填写个人履历表,那年16周岁,是我填写的人生第一份表格,张老师详细讲解要求和注意事项。其中有一栏家庭出身,我回家问我娘,我娘不识字,说不清,便领我到“街政府”(居委会)问。管事的戴顶旧军帽,说,老底(档案)不在这里,需要到城郊公社查,很麻烦。他两手叉腰说,我了解你们家,按富农写吧。顿时我如雷轰顶,怎么我的出身是“地富反坏”呀!那时候阶级斗争为纲,谁如果背上这样的污点,一辈子休想翻身了。
第二天交表的时候,我空下这一格,交给张老师,低声嗫嚅说:“我家出身没查到,不填行不行?”我想蒙混过关。张老师说,你家老宅在桥北街么,填贫民。咱们班的同学,凡是县城居民,家庭出身不清楚的,都可以这样填。我激动极了,掏出钢笔战战兢兢地填,笔里没水了,写不出字,张老师把他的笔递到我手里,说,别慌,慢慢写,大概怕我写错,他顿挫准确,如板上钉钉:“贫——民”念着、引导着我填,我庄重认真地写下这样一个光荣的称号。
以后郑州某技术学校在卫辉招生,我进校后又填过两次表,仍按照张老师指导的家庭出身写,没人质疑,相安无事,我忑忑的心落了地。张老师当时那顿挫准确的声调,珍藏在我的记忆里了。
1968年底,工宣队进驻学校,我们毕业参加工作,学校需要政审。有个姓H的青年老师,刚调入我校,正积极靠近组织,要求入党,工宣队让他负责外调。H老师个子不高,精瘦,说话嗓音尖利,他从卫辉回来,便陪同工宣队领导找我谈话,指出我的家庭出身是“资本家”,应该照此填写。我蒙了,恐惧夹杂愤怒。但我感觉,敬爱的张老师,是我首次填写家庭出身时的坚强后盾,因此我对H老师怒目而视,拒绝改变,因而我被滞留学校,比同届的同学晚毕业了一个多月。
我们毕业后,这所技校就解散了,我们分配进工厂,老师们分流到工厂附近的学校,此后我曾看到过H老师,但回避了,因为一旦碰头就要称呼,我觉得,张铭盘那样的人,才是名副其实的学生老师、班主任。我不愿意称呼H为“老师”。免得尴尬,躲开最好。
2014年筹备校友50周年聚会,我是筹备人之一,向健在的老师发邀请函,正好未查询到H老师的联系方式,我说,他文革中才调来的学校,没有给我们授过课,大家没印象,这次就不邀请吧?其他人未置可否,这事就算了。
聚会那天气氛热烈。青梅竹马,童小无猜的校园生活犹如50年存储的陈坛老酒,一经打开,浓香盈满大厅。我们忆友情,说今天,谈以后……其乐融融。会后合影留念。健在的老师只剩几位了,坐在前排,当年H老师是他们中最年轻的一个,我隐隐地感觉,他的缺席似乎有些遗憾,而造成遗憾和我有关。故乡的老宅早已荡然无存,遗址上取而代之的是,时代风貌、鳞次栉比楼宇的古城大道。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灿烂阳光下的我们,从阶级斗争阴影里已走出多年,我仍耿耿于怀“家庭出身”,是否太小肚鸡肠呢?
一时间我充满自责。最后我想:衷心祝愿H老师健康长寿,下届学校聚会,捐弃前嫌,我一定和你握手言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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