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晴拎着垃圾走进电梯，遇见两个女孩聊着正在追的一部韩剧，说到男主，两人不时笑着，笑声在狭窄的电梯空间里回荡。苏晴想：我怎么就不能因为某个明星而笑？自己有多久没追剧了，就算追剧没意思，那究竟什么能让自己笑呢？仔细想，好像没有。她感觉自己像又生病了一样，时常半夜惊醒，浑身无力。是更年期到了吗？一回到家总是莫名地想找人吵架，但没人可吵。
　　 出电梯扔了垃圾后，她不想立即转身回到家里，抬脚径直往小区门口走去。走到路口等绿灯过斑马线时，看着川流不息的车辆，她突然产生了往前闯的念头。这个念头唆使她刚迈出左脚，便被一阵刺耳的喇叭声吓得身子一抖，继而缩回人行道上。
　　
　　 一
　　 苏晴记不清自己上一次开怀大笑是什么时候了。许大志每晚都十点以后才回家，苏晴完全可以接受，毕竟他是搞水稻研究的大学教授，带有研究生、本科生，工作忙纯属正常。但让苏晴无法接受的是，他回到家，两只手仍在笔记本电脑上忙个不停，像一个不会疲累的机器人，不是备课，就是在写什么基金的申请报告，要么就是在给学生改论文或出考试题目。
　　 女儿读大学后，许大志更是有了充分的理由忙碌。苏晴说，超过晚上十二点你别回来了，在办公室睡吧，回来还吵醒我。许大志就真的隔三差五地睡在办公室不回家。
　　 苏晴原本也是单位的副职之一，工作很忙，但一场机构改革将她所在的单位与另一个单位整合成新单位，领导职数缩减，她被改非了。变成一般工作人员后，她很不适应。好在不当领导也不用承担那么多压力，加班也少，恰好围着那时即将高考的女儿转，做早餐时就想着晚餐做什么，女儿中午在学校食堂吃，所以晚餐一定要弄好一点。
　　 那天，苏晴记得很清楚，离女儿高考还有三十天。正在做晚饭的她突然感到肚子一阵绞痛，去医院检查后，医生说不能再耽搁，必须立即手术。她一年前体检就发现有子宫肌瘤，本想等女儿高考完后再去做手术，但这次不得不听医生的了。
　　 手术前后苏晴在医院呆了七天，除了手术当天许大志来签过字，其它时候都是苏晴的妹妹照顾她。
　　 出院回到家里，苏晴就让妹妹走了，妹妹也有自己的家。她拖着软弱无力的身子，照样一日两餐地给女儿做饭。高考前两周，女儿学校文科实验班的一个孩子跳楼没了，本就紧张的孩子们更压抑。苏晴给许大志说，你能不能这段时间少忙点工作，抽时间多陪陪女儿。许大志说，我也想啊，可手上的工作停不下来。说完该出差出差，该上课上课。
　　 高考结束后，填志愿还是苏晴与女儿的事，许大志没参与丁点儿。
　　 那段日子让苏晴开始对许大志失望了。
　　
　　 二
　　 女儿高考一结束就放飞，与同学不是去旅游就是去轰趴，成天不着家。那时候苏晴想，要不提前结束病假回单位上班吧，在家实在无聊。谁料，打电话给单位领导时，领导说你好好养着吧，伤筋动骨都要一百天，更何况你是动手术。
　　 “苏晴，你听说没？民政局的王丽辞职了。”苏晴的闺蜜来看她，一进门就对她说。
　　 “真的假的？我成天在家不是坐就是躺，去哪儿听说？”苏晴半信半疑地反问道。
　　 “真的，我下午遇到民政局的局长，他亲口告诉我的，辞职报告都批了，说王丽得了抑郁症。”
　　 “这倒也在我的预料中，王丽的性格太内向了，在乡镇时我与她同一间办公室，她不轻易开口说一句话，我跟她说话，说几句她也不答一句的那种。”
　　 “我就是记得你与她一起工作过，真可怜，听说她的老公也就是国企里一个工作人员，家里老的老，小的小，可咋办哟！”
　　 “是挺可怜的，不过她为什么非要辞职呢？请假好好休息一段时间再说嘛？”
　　 “听说她之前就请假休息了一个月，假期满后一回到单位就直接递交辞职报告了。”
　　 “找乐子，也是一种本领，要不活着还有什么劲啊，你说是不是？”苏晴把话题岔开了，老讲王丽感觉自己也要抑郁了。
　　 “谁说不是呢，现在工作压力大、生活压力也不小，自己不找方法开解自己，谁帮得了你。对了，你在家养了这么久，找到什么乐子了？”
　　 “也没什么，就是看书，听歌，散步。”
　　 其实，除了看书、听歌、散步，苏晴还把女儿从前学弹钢琴的书捡起来自学，可被偶尔回来的许大志嘲笑，说她手指那么短，连一个八度都够不着，还弹什么。听他这样一说，她便放弃了。她又跟着手机上的小红书学画彩铅，但眼睛好疼，只画了几幅便没再坚持下去。
　　 最后，也就只剩下看书能坚持。
　　 女儿上大学后，一开始苏晴还认真地做着一日早晚两餐，许大志中午在学校食堂吃。每次做好晚餐，她打电话问许大志还有多久回来，他总说，你先吃，别等我。后来苏晴便不再仔细做了，随便煮点面或下一碗饺子就当晚饭，早餐通常是馒头或面包，怎么简单怎么弄。
　　 女儿不让苏晴主动打电话过去，她说在学校很忙，有时间会打回来，可一周打一个电话算好的了。有一次晚上十一点，许大志还没回来，苏晴实在想女儿，想着她应该下自习了，便忍不住拨她的电话，女儿接通后很不高兴，说要跟同学出去吃宵夜，没讲两句就挂了。从那次起，苏晴便不再主动给她打电话，而她偶尔打电话回来，也只是让苏晴给她寄衣物或转生活费。
　　 下班后独守空房，还好有书陪伴。不知什么时候起，苏晴还对剖析人性的书比较感兴趣，从《摆渡人》、《遇见未知的自己》、《肖申克的救赎》、《局外人》到《南极之恋》，她都看了，有的还不只看一遍。也许，她想更多的关注自己，寻找自己，看看自己是谁。如果找到，说不定真可以让她摆脱孤独和不安。
　　
　　 三
　　 苏晴还记得，万权给她打最后一个电话时，她正走在下班回家的路上。说内心话，她真不想接。可又想，要淡也是慢慢的，多拒绝几次他就不会打电话了，毕竟他现在已不同于过去，已是副处级的他会较之以往更小心。
　　 “喂，领导，有什么指示？”她还是接通了电话，只是很公式化的口气。
　　 “说话不方便吗，还在办公室？”万权在电话那头问。
　　 “嗯，在忙，改天再联系吧。”说完她挂了电话。
　　 读大学时，苏晴没能看上那些围着她转的男生，而她看上的男生眼里又没有她，所以四年的时间竟没感受到恋爱的滋味。
　　 工作后，苏晴期待的爱情还是一见钟情。遗憾的是，不久一见钟情的那个他，没能在她的身边呆到半年便离她而去。她自己总结，既然一见钟情靠不住，那还是面对现实，接受相亲吧，架不住母亲大人可劲地催啊。可相了好几个，不是人家相不中她，就是她相不中人家。罢了罢了，大不了一人过吧。就在她这样想时，万权出现了。
　　 认识他时，苏晴还在乡镇工作。那时他刚离婚，虽然说不出为什么爱他，但就是爱了，她到此时仍还是相信一见钟情。可与他不清不楚两年的时间，他从未主动带她跟朋友认识，仿佛他们的关系见不得人，所以让苏晴很伤心。最难过的是苏晴感到他的目标太远大，他一门心思想进步，以工作为主，不是可以为家牺牲什么的人。他们见面的地方只有一个，那就是在他家一室一厅里的床上，而从来不会是电影院、公园或商场。所以尽管下决心离开他时，她已经怀孕，但她还是自作主张拿掉孩子，与他分手了。
　　 过了半年，不再相信一见钟情的苏晴又开始相亲。这次她想好了，自己喜欢不喜欢不要紧，关键是找一个喜欢自己的，毕竟是奔着结婚过日子去的，只要那个男人对自己好就行。
　　
　　 四
　　 许大志就是这样被苏晴相中的。许大志话不多，但做事认真，脾气好，苏晴心想，就是他了，今后有他陪着的人生应该不会寂寞。
　　 但婚后的日子是苏晴不曾预想到的。许大志先后考上了研究生、博士生，一边工作一边攻读学位的他自然无法顾及家里。女儿从出生到读小学，一直是苏晴带，年迈的婆婆根本搭不上手。遇到婆婆生病时，苏晴又要照顾婆婆又要带女儿，疲累的心不知崩溃了多少次。
　　 女儿小学毕业时，婆婆因病去世，苏晴才稍微轻松些。
　　 某日，苏晴突然重遇万权。再见面的两人一发不可收拾，隔不了多久就要去他从前的一室一厅。他竟然留着那个房子，苏晴不知他是否真的爱他，只知道自己当时太自私了，不肯担当更多的家庭责任放弃了他。如今两人各自成家，却又时不时在一起鬼混，她想自己不是爱他，而是疯了。
　　 直到女儿读高一时，苏晴才清醒过来。她感觉不能再对不起许大志和女儿，必须要与万权有了断，不能再与他见面了。
　　 万权与她联系过五次，她都没有与他见面，快一年了，她深信，一年后他应该会懂她的意思，不再联系她。分手有很多种方式，慢慢不再联系也是一种。苏晴没有让他利用职权为自己办过任何事，自己提拔也跟他丝毫没有关系。除了每次见面时在小饭馆吃简餐他付钱外，他从未给她买过任何东西。所以有时她想，再也没有像自己这样傻的情人了。
　　 那时，苏晴还在追剧。追完《昼颜》，剧中的这句台词：“爱情让女人变美丽，而偷情令女人变坚强！”说得真好，正契合她的心意，这也是她下决心与万权不再见面的原因之一。这部剧给已走在婚姻边缘的她打了一针清醒剂，她慢慢明白，从前自己选择许大志就是为了结婚而结婚，纵有千般不好也是自作自受，还是坦然面对婚姻的现实与无奈吧。
　　 隔天上班，进入区委大院时，苏晴遇到了万权，虽然是猛一抬头就看到他，有点猝不及防，但她居然没有那种心慌的感觉了，这是好事。简单打过招呼，两人便擦肩而过。从前，每一次见到他，无论远近，无论在哪里，苏晴都会没由来的脸红心跳，她恨自己没有出息。虽然在一个区里共事，但若不在一个单位，如果你不想刻意遇见某个人，一年半载见不着也是正常的，苏晴想了想，大概有一年的时间没遇见过万权，也许她真的放下他了。
　　 又过了大半年，苏晴再没与万权遇见过，这个城市原来这么大吗？想来是真的忘记他了吧!他呢，可能也忘了自己了吧。这世上哪有什么长情的男子，如果有，也只可能是被自己伤害了的许大志，她的内心突然愧疚得慌，那颗忏悔的心啊，如被万箭穿过一样的稀碎。
　　
　　 五
　　 许大志不怎么懂得表达爱，也许跟他的父亲、女儿从未见过面的爷爷有关。其父曾经是一个建筑工地上的小包工头，长期在赌场里泡着不回家，偶尔回家就是跟婆婆又打又吵，婆婆觉得日子过不下去了，喝农药自杀，幸亏被邻居及时发现，救了回来。后来，婆婆跟他坚决离婚，独自带着三个孩子过。苏晴结婚、生孩子，婆婆过世，许大志都没通知他的父亲，他告诉她，就当那个人不在这个世上了。
　　 有时，苏晴认为自己还是爱许大志的，虽然自己曾经对他不忠过。自从与他成为一家人，家里所有家务都是苏晴做。只要许大志在家，每天早晨苏晴都给他准备好出门要穿的衣服鞋袜，给他弄营养丰富的早餐。他也说过不差这点钱，找个家政来打扫卫生，让她不要那么辛苦，可她认为找别人来打扫得守着，也干不成其它什么事，守的时间自己都收拾好了。
　　 苏晴打扫完卫生洗手时，看着镜子中的自己，逐渐稀少的头发中不知什么时候夹杂了些许白丝，眼神不再清亮，无法挽留的青春正被眼角和额头的皱纹渐渐代替。心里正叹气时，手机响了。
　　 “苏晴，最近怎么看不到你发朋友圈了，你不会是把我拉黑了吧？”是闺蜜打来的电话。
　　 “怎么会，我好久都没发朋友圈了，没多大意思。”
　　 “怎么了，你不会是老呆在家里抑郁了吧?”
　　 “没有没有，总觉得不想说，也不想被别人关注了。”
　　 “倒也是，我们总渴望被人关心、赞赏和懂得，但又总是在追逐这些的过程中，遭遇失落、误解甚至是曲解。”
　　 “村上春树说过‘人生而孤独而无法理解，所谓交流只不过互相寻求安慰’，鲁迅也说过‘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你觉得开心的事情，或者在别人眼里是炫耀或者低级；你觉得难过的事情，可能在别人眼里是矫情和懦弱。所以，在众人面前敞开自己的内心世界，永远都是一场风险不低的冒险。于是越来越不想说了，也不敢说了，但也许，这也是一种成长。”
　　 “呵，病一场，把你病得这么有文艺范儿。”
　　 “什么文艺不文艺的，说白了，熟悉的人，自然知道你啥情况；不熟悉的人，又不关心你啥情况。过日子，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幸福不幸福，开心不开心，又不是给别人看的。珍惜自己，还有身边那几个交心的人，最紧要。”
　　 “是的是的，谁说不是呢！你要好好的啊，等我旅游回来请你吃饭。”
　　 “我肯定会好好地，放心，你玩你的，等你回来了再约。”
　　 这段时间苏晴确实好好的，越来越平静了。静下来的她，又读了一遍黑塞的《玻璃珠游戏》。找了许久，她终于找到了一个专门剖析自己的作家，黑塞。她很喜欢黑塞的作品，觉得他真是一个了不起的作家，其笔下的人物就是在写他自己，自己探索自己、认识自己的过程，且有明显的两面性，是出世还是入世？这也是她一直在思索、在寻找的。
　　 闺蜜的电话才挂断，女儿的电话打了进来。问她最近身体恢复得怎样，其它的没说什么。这倒是让苏晴喜出望外。
　　 晚上快十一点，许大志也打电话过来，让苏晴睡觉前仔细检查门窗是否关好。苏晴感到很奇怪，这不是他的风格。于是问，怎么突然想着让我检查门窗？他说，听同事讲，他家里进小偷了，他的老婆被吓得不轻，让他赶紧回家。怎么进的？她又问。许大志说，他家没装防盗窗，从窗子爬进去的。
　　 是的，苏晴家也没有装防盗窗，她认为，小偷要进家，那防盗窗也是防不住的，所以没装，她不想住在一个像鸟笼一样的地方。还好，许大志竟记得自己家里是没有防护窗的。从前他出差的无数个日子，苏晴曾因害怕小偷进家而整夜地睡不着，但她从来没给他说过，因为说了有什么用呢？后来，时间一长，习惯后慢慢就不怕了。
　　 挂了电话，苏晴站到窗前，楼下的树林顶上开始有黄色、红色呈现，毕竟立秋了。她打开早就关好的窗子，深深吸了一口窗外的新鲜空气。
　　
　　 孤单
　　 是一个人的狂欢
　　 狂欢
　　 是一群人的孤单
　　 爱情
　　 原来的开始是陪伴
　　 但我也渐渐地遗忘
　　 当时是怎样有人陪伴
　　 我一个人吃饭旅行
　　 到处走走停停
　　 也一个人看书写信
　　 自己对话谈心
　　 ……
　　 阿桑略带沧桑而又不乏柔美的磁性嗓音，突然从对面楼的某一个窗户传了过来，苏晴想，是谁与自己一样地喜欢这首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