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看见徐香薅下一把一把的卫生纸，为老东西擦拭屁股底下的脏物时，巧枝心里一阵窃喜。这下，徐香算摊上大事了，这可是她主动来伺候老东西的，不是别人逼着她来的。巧枝也算松了口气，反正巧枝是不想伺候老东西的。尽管他失去了往日的威风，现在已经不能说话了，不能吃不能喝，拉屎尿尿得有人伺候，身体还处在病痛之中。尽管他是巧枝和徐香的公公，尽管他已经成植物人了，巧枝还是不能原谅他。
　　 就在昨天，婆婆把巧枝和徐香叫过去，说是商量一下怎样伺候老东西。婆婆这些天一直牙疼，用手捂着腮帮子。一开始，巧枝和徐香不说话，婆婆也不说话，只管捂住腮帮子，咝咝往里吸气。她是民国生人，抽烟是她的一大嗜好，她从来也不抽烟卷，她喜欢用上个世纪的烟袋锅子抽老旱烟。从老伴栓住以后，再没见她抽烟。巧枝私底下对徐香说，这都什么年代了，还抽那老旱烟。
　　 婆婆捂了一阵腮帮子后，才慢吞吞说，恁俩看看，恁公公栓成这样了，是轮换着伺候呢，还是怎么办？
　　 什么，轮换着伺候？巧枝一听就觉得好笑，就想反驳婆婆。难道你不该问问你儿子，我们当媳妇的有这个义务吗？说到底，公公不是我的亲爸爸，婆婆不是我的亲妈妈，巧枝愿伺候，那是巧枝的事情，巧枝不愿伺候，法律也奈何不了。
　　 于是巧枝假装心平气和，对婆婆说，你看我和徐香，家里吧有孩子，要上学，要做饭，还有一大摊子家务事。公公呢，按说应该伺候，可是他那么胖，我和徐香谁能搬弄动他？我看最好到家政找个专门伺候病人的，人家还有经验。
　　 当着婆婆的面，巧枝不能叫别的。婆婆一听找家政伺候，立马脸有些难看了。她没想到巧枝会这么说，她看了一眼徐香，徐香看了看巧枝，没吱声。
　　 院子里，传来几声清脆的鸟鸣。那是老东西养的画眉鸟，会发出各种各样的声音。巧枝每次来，推开门，一进院子，它就喊，你好！巧枝瞥了一眼笼子里的画眉鸟，心里想，这回，老东西再也不能遛鸟了。
　　 这话是巧枝对徐香说的。这些年来，在徐香跟前，巧枝从来不给他叫公公，都是直呼其名，或者叫老东西。公公刚得脑血栓那天，巧枝有些幸灾乐祸地对徐香说，老东西栓着啦！
　　 什么，你说什么？徐香还不知道公公得脑血栓了。
　　 老东西得脑血栓啦！巧枝又大声重复了一遍。
　　 不承想，徐香听说公公得脑血栓后，一下子紧张起来。她使劲咽下一口吐沫，着急地说，哎呀，这可怎么办？
　　 看把你急的，好像得脑血栓的是你家什么人似的。巧枝故意抬高语调。
　　 不是，不是，谁栓了也不好，没想到，公公身体那么好，还能栓着。徐香语无伦次了，她对公公的感情能好一些。
　　 巧枝的大脑浮现出老东西的脸，一张钟馗一样的黑脸，满脸长满了胡须。巧枝抑住大笑的冲动。那时候，巧枝真希望老东西早一些时候得脑血栓，不然对不住那张老气横秋的面孔，看人也凶巴巴的样子。
　　 你在想什么？徐香皱起眉头，盯着巧枝说，我怎么觉得你挺高兴的？
　　 高兴吗？我当然高兴啦！巧枝说。
　　 就因为公公栓着了，你才这么高兴？
　　 老东西再也不会盛气凌人了。巧枝说。
　　 也不能吃无花果了，不能遛鸟了，不能去那些乌七麻黑的地方了。
　　 徐香很着急的样子，她问公公在中心医院吗？巧枝告诉她，是中心医院的救护车把老东西拉走了。
　　 徐香把电动车推出来，巧枝问她，你去哪？徐香说，去中心医院。巧枝说，你要去看看老东西？
　　 徐香点点头，问巧枝，你去不去？巧枝说，巧枝才不去呢。
　　 徐香想去看，巧枝不能阻拦她。反正巧枝是不去看的，谁叫他过去对巧枝不好哩。
　　 徐香去看那天，公公经过抢救，命是保住了，但已经是植物人了。在病床上又躺了半个月，挂了四十多瓶吊瓶，病情稳定下来，家里人就把他拉回家来。植物人需要人伺候，两天后，婆婆就把巧枝和徐香叫来商量伺候的事。
　　 巧枝说出来的看法，婆婆说，非要到家政找人吗？你和徐香真的不能伺候？
　　 巧枝抬头看了看徐香，她好像在考虑什么，欲言又止的样子。
　　 巧枝对徐香说，你能伺候吗？反正我是不能伺候的，嘉怡上初中了，我妈还有病，我得经常家去看看，我有功夫吗？
　　 嘉怡是巧枝女儿，她今年念初二了。她爸在厂里上班，没时间陪她，巧枝忙里忙外，隔几天就要去学校开一次家长沟通会，晚上还要督促孩子写作业。
　　 徐香孩子小，正在念小学，明年或者后年就上初中了。估计她家里的事情也不少，她爸据说也栓了，但不厉害，能吃饭，能走路，手和脚稍微有些不利索，不用人伺候。她爸是跟她哥上火上的，她哥打离婚后，媳妇跟人跑了。一个男孩，撇在家里。跟媳妇打离婚时间不长，她哥又找了个东北女人。年前把东北女人领回家，又被她爸骂了出去。她爸跟徐香说，恁哥咋找了个东北娘们儿？巧枝看她就是来骗吃骗喝，骗恁哥钱的。
　　 没想到，巧枝问徐香能不能伺候他时，她咬了咬嘴唇，点点头，答应下来。
　　 巧枝说，徐香，你可要想好了啊，这伺候人的活，可不是一天半日的，得长年累月伺候，你能行吗？
　　 她说，我试试吧，不行的话，再想办法。
　　 算了，徐香，我看你算了吧，还是让他们找一个保姆，你没事了来帮一下就行。巧枝说。
　　 徐香说，找保姆不得花钱吗？
　　 巧枝说，不花钱谁来伺候？这年头，还有白伺候人的吗？
　　 可是，花钱雇人的话，还不如自己家的人伺候呢，怎么说，也比外人伺候的好。徐香说。
　　 巧枝在心里咒骂了她一句，巧枝说，徐香啊，你这是主贱不，看来你是愿意伺候他了。
　　 徐香说，不愿意又能咋样？
　　 说话的功夫，听见里屋发出叽里咕噜的声响，声音很大，在正间都能听到。最先听到的是徐香，她对婆婆说，俺爸是不是拉下了？
　　 巧枝没有说话。但巧枝知道老东西是拉下了，他身体那么壮，没栓着之前能吃能睡，吃得肥头大耳，体重足有二百斤。巧枝说，拉下了，你去看看呗？
　　 徐香果真去看了，掀开被子，徐香大概闻到了一股臭味，捂住鼻子跑了出来。
　　 巧枝故意问她，你怎么啦？
　　 她不说话，脸通红，一个劲朝巧枝摆手。接着，她又跑到院子，蹲在地上，干呕起来。
　　 不知为何，巧枝竟然可怜起徐香来。巧枝走过去，拍拍她的肩膀说，怎么样，还没等伺候，就熏得受不了啦？
　　 徐香还在干呕，她回头看了巧枝一眼，面孔涨红。巧枝笑了，巧枝悄悄说，你这个样子，以后怎么伺候人啊，告诉你吧，老东西放的屁臭死了，能熏死人，不熏死你才怪，他家里的花都被熏死了。说完，巧枝咯咯笑了起来。
　　 让巧枝没想到的是，徐香干呕完后，竟然又去里屋为老东西收拾污物了。她去之前，从柜子里拿出一瓶酒，往嘴里灌了几口。巧枝奇怪地看着她，以为她喝几口酒会拔腿就走。但她把嘴一抹，回头对巧枝伸出一根手指比划一下，好像在告诉巧枝她要去干一件大事似的。
　　 隔着玻璃，巧枝能看见她用卫生纸在擦拭老东西的身体。她喝了酒，就闻不见那些臭味了吗？不可能，她肯定会闻到。她皱着眉头，在擦拭的时候，头还歪着。婆婆也进去了，帮着她清理。
　　 下午去菜市场，巧枝脑子里一直显现着徐香干呕的样子，她皱着眉头，蹲在地上。巧枝想起她捂住鼻子，狼狈不堪地往外跑，巧枝知道，一般情况下，她是不会跑的，她是受不了那股恶臭，要吐出来，才往外跑的。巧枝心里说，徐香啊徐香，你这不是自作自受吗？第二天巧枝问她，草鸡了没？她说，巧枝一想起来就恶心，直到现在还恶心。巧枝说，早着哩，恶心人的事还在后头呢。
　　 不到十一点，巧枝忙着回去做饭。老公在工厂里，中午不回家吃饭，念初中的女儿中午回来吃饭，巧枝想去接她，她不让巧枝接。巧枝做好饭，等着她回家。她一回来，就嚷着饿死了，巧枝说赶紧吃饭。吃饭的时候，一想起徐香捂鼻子的样子，心里就骂她，活该。吃完饭，巧枝要送女儿上学，她不同意让巧枝送。很厌烦地说，你以为还是孩子啊，都念初中了。巧枝说，那你骑自行车，可得小心点，路上车多。她没有搭理巧枝，骑上自行车，一溜烟跑了。
　　 中午饭吃完，还得考虑晚上的饭。晚上一家人都回来，要做得丰盛一点。巧枝想去买一些海鲜，黄花鱼不贵，才二十块钱一斤，青虾也便宜，这都是孩子的营养品。到海鲜市场转了一圈，黄花鱼称两条，青虾二斤，然后海螺一斤，这些足够晚上吃的了。付完账，巧枝拨通丽姐的电话。
　　 喂，丽姐吗？手机里传来丽姐的声音，脆脆的，磁性十足，一听就知是富裕之家的女人。
　　 丽姐，在家吗？今晚还去跳广场舞？巧枝问。
　　 去呀，怎么啦？不是说好了吗？
　　 没事，我就是问一下。
　　 丽姐问巧枝在哪，巧枝说在海鲜市场买鱼。丽姐说，听说你公公中风啦？成植物人了，得有人伺候，谁在家伺候啊？
　　 巧枝说，丽姐，你消息真灵通啊，听谁说的？
　　 丽姐说，甭管听谁说的，巧枝说的对不对？
　　 巧枝说，对啊，老东西是中风啦，中的还不轻呢，跟你说的一模一样，成植物人啦。
　　 丽姐说，那你晚上能出来不？
　　 巧枝说，咋不能出来？他中不中风的，跟我有什么关系，又不是我爸。
　　 丽姐说，那好，我还在门口等你。
　　 接着，巧枝听丽姐又问，这么说，恁公公没找人伺候？
　　 巧枝说，找啥呀，舍不得花钱呢。
　　 丽姐说，那谁伺候恁公公呢？
　　 巧枝说，徐香啊，就是俺那个小妯娌。
　　 丽姐说，哦，哦，我知道哩，我认识恁妯娌。
　　 跟丽姐通完电话，巧枝把鱼、青虾和海螺拿回家，将黄花鱼洗好，剪开鱼肚，处理得一干二净。又把青虾的长须剪掉，把虾线抽出来，鱼和青虾各盛一个瓷盆，用些许精盐卤好，再放上花椒和大料，海螺也是照此办理，这样卤一个多小时，鱼虾入味后，就可以下锅煮和蒸了。
　　
　　 二
　　 顺便说一句，公公有三个儿子，两个女儿。大儿子结婚早，在村东头住，不大回家，他爸住院期间，他只去看过一次。巧枝结婚那年，公公有个维修部，不到两间，在村委西边，有人买下村委的几间破屋，过去是生产队的马棚，要盖楼房。维修部正好在那个位置，摊上了搬迁，被公公狠狠敲了一杠。拿到了钱后，就在现在的位置盖起八间大瓦房，巧枝结婚给了四间，另外四间他和小儿子住。小儿子结婚后，他和老伴一直和小儿子住。
　　 巧枝去接女儿回家，她不让巧枝接，巧枝不放心她，还是去了学校门口等她。直到看见她的身影，巧枝高声喊她，她连停都不停，跨出校门，骑上车子就走。巧枝哎哎地招呼她，撵上她后，一边陪她走，一边问她学校里的情况。她爱理不理的样子，巧枝说，你怎么不告诉我？
　　 她说，有什么好告诉的，你打听这些有个屁用？说着，猛地快蹬起自行车来。
　　 巧枝在后面紧赶慢赶，撵上了说，不告诉我就算了，那你这学期成绩怎么样？
　　 她说，还行吧。
　　 巧枝说，什么叫还行，考的门门都在九十分以上，还是怎么样？偏不偏科？我记得你数学好像差点。
　　 她用看怪物的眼神看巧枝说，上次不是告诉你了吗？怎么问起没完。
　　 巧枝很想再唠叨她几句，看她很烦的样子，也就罢了。
　　 什么时候都不能掉队啊。快到家门口了，巧枝说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
　　 你猜，今晚妈妈给你做什么好吃的？巧枝说。
　　 炒菜？还是米饭？
　　 都不是，黄花鱼，还有虾，都是补充大脑的。
　　 她点头，高兴地对巧枝竖起大拇指。她喜欢吃黄花鱼，青虾也是她爱吃的。现在正是女孩身体发育阶段，一天到晚苦读书，死记硬背，对脑力是一个极大的消耗。补充一下孩子的大脑营养，也是应该的。
　　 到家门口了，女儿没进家，却拐进了她奶奶家。
　　 回来！你不是还有作业没写吗？巧枝厉声喝道。
　　 女儿说，我去看看爷爷。
　　 回来，屋里有味，熏死人了。巧枝说。
　　 女儿压根就不理会巧枝。她回头对巧枝扮个鬼脸，一闪身，进里屋了。
　　 巧枝叹口气，脑子有些恍惚。又一拍脑瓜，赶紧回去做鱼，煮虾，女儿回来好吃，老公也快下班了，晚饭后还要去跳广场舞。
　　 时间不长，女儿就跑回家来。她看了看她爷爷，没呆下，直接跑回家了。巧枝问她，屋里味难熏不？
　　 她说，还行吧，没你说的那么严重。说着，又问巧枝，妈，问你个事？巧枝说，什么事，你说吧。
　　 她说，我看俺爷爷挺厉害的，基本就是个植物人了。
　　 巧枝说，怎么还基本，就是植物人嘛。
　　 她说，那俺爷爷得需要人伺候了。
　　 巧枝说，有人伺候，不用你操这没味的心。你把精力放学习上，比什么都强。
　　 她说，你说有人伺候，谁伺候啊？
　　 巧枝说，恁婶伺候。
　　 她说，那你呢？
　　 巧枝瞪了她一眼，说你是不是吃饱了撑的？
　　 她对巧枝说的话置若罔闻，只管说她的，你也不帮着？我看你们俩应该轮换着伺候。
　　 巧枝说，我这不是忙嘛，我哪有时间，整天忙得要命。你奶奶让轮换着伺候，我不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