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处长辞职
　　
　　 赵凯是一名画家，甚爱画蝴蝶，造旨颇深。所画蝴蝶千姿百态，栩栩如生，独特之处在于每只蝴蝶都别具神韵，堪称一绝。其作品纷纷被众多蝶粉珍藏，每有新作面世，便被争相抢购一空。赵凯也是一位颇有名气的收藏家，其收藏之物，不是古玩，也非金非银，却是一只只美丽的蝴蝶，藏之丰富，远近闻名。因此赵凯也被超粉们誉为“西部蝶王”。
　　 仲夏之时，赵凯又来电话催促，愤愤不平地指责我和妻回到家乡都快三个月了，还未曾光临他的新“寒舍”，严厉批评我和妻有“得鱼忘筌”之嫌，“功成名遂，竞忘了老朋友”，再三邀我和妻去他家小憩小憩，以令“蓬荜生辉”，更重要的是专叙叙聊聊多年来的“长相思、摧心肝”。
　　 “又是朋友们的沙龙茶会？”打断他的絮叨，我漫不经心地问。
　　 赵凯着急地说：“不，不，就只有你和嫂子俩人。”
　　 最后我和赵凯敲定，本周末无论如何都“光临”他家，令其“生辉”。
　　 我和赵凯是中学、大学的同学，同窗十年，情同手足。赵凯天资聪慧，勤奋好学，多才多艺，不仅能写善画，而且能说会辨，浓眉大眼，风流倜傥。人缘挺好，拥有不少粉丝，更不乏红颜追捧者。上学时一直品学兼优，高中三年级最后一学期就加入了党组织。进入大学后，第二学期就当上了校学生会主席，统帅着全校一万多师兄弟姐妹，工作风生水起、有声有色，年年都被评为优秀大学生、或者优秀学生干部。大学毕业时，经学校推荐，被省委有关部门看中，择优预选为党政领导干部后备人选。学校党委组织部长亲自跑到社区志願者服务站找到他，动员他报名参加选调，他婉拒了。大学毕业后，本可以留校工作，但还是选择了回家乡从事基层工作。我们又一起回到同一座城市工作、生活。赵凯进了机关，几年时光就提拨升任为处级干部，当上了共青团市委书记，让多少人羡慕不已。但两年后却意外地坚决辞去公职，说要去外面的世界撞撞，开辟崭新的天地。
　　 政府机关一个年轻有为的正处级干部，仕途坦荡如日中天，未来岁月不可小觑，却出人意外地义无反顾地主动辞职，去开辟什么崭新的天地，简直不可思议，不可理喻。不是因为钱财，也不是因为家庭矛盾，当然更不是因为工作不顺利，而是因为赵凯要实现自已由来己久，甚至是孩童时的一个美好夙愿。他说：“做上了处级干部，已经证明了自己的实力和能力，也体现了个人的价值。我觉得可以了，可以告一个段落了。一个人，特别是一个年青人，不能老是默守陈规，要解放思想，要敢于去追求自己想要的理想。我决定了，要去开辟自己新的人生之路，实现新的追求，构筑丰满的理想人生。”所以，赵凯毅然辞去了令多少人朝思暮想、垂涎三尺的公职。
　　 对此，单位那拨同龄人部下扼腕痛惜：遇上哥这么好一个领导，工作起来心情舒畅，带领弟兄们创下了那么多优秀业绩。却突然要丢下我们……真正是难舍难分啊！
　　 兄弟单位同事议论纷纷，百思不解：干嘛犯糊涂放弃仕途，还有什么工作比这更好的呢？哎，灵光的脑袋进了水哟！
　　 部门领导找赵凯促膝谈心：人民培养一个年轻有为的干部容易吗？你前途可观而不可量，其实完全不应该辜负组织对你多年的培养教育啊。
　　 市分管领导找他个别谈话：留下来吧，小同志。冷静啊，冷静啊！不要使我失望哦！年青人不要一时头脑发热大膨涨，铸成一辈子悔恨！过了这一座村，就没这一家店啰！我是过来人，提醒您千万要铭记“小心驶得万年船”的训诫！如果嫌现在这个岗位不如你愿，我跟你换岗位，直到你满意为止。
　　 赵凯说：谢谢了。既然开弓了，就没有回头箭！决心已下，这公职我辞定了，任怎么说也无用。随后，拂袖扬长而去，弄得那市领导好一阵尴尬。
　　 倒是我们几个大学同窗好友干脆，拉赵凯在狮子楼大酒店共进晚餐，大家共叙同窗情，却对赵凯辞职一事只字不提。临别时送他一副对联。上联是：“三十功名尘与土，”下联是：“而今迈步从头越，”横批：“再接再励”。赵凯见了，喜上眉梢，夺过对联举得高高连声称赞：“秒！秒！寓意深刻，情真意切。知我者，唯同学们也！”
　　 一石击起千层浪。政府机关年轻的正处级干部辞职的爆炸性消息，猛然间成了爆炸性的一大新闻，在城市里的街头巷尾迅速流传开来。有人称赞，更多人搖头不理解。也引发了许许多多的“八卦”消息，不少人绘声绘色地传播着“第一手新闻”。有的说因为这正处级干部玩小情人被人发现了，担心被开除公职；有的还说正处级干部贪污了巨额公款，害怕被纪委“双规”；有的还神秘兮兮地说这处级干部与老婆闹离婚，闹到了在单位上呆不下去的地步，云云。“八卦”令人啼笑皆非，哭笑不得。很快，整个城乡上下沸沸扬扬，成了人们茶余饭后谈论的“头条新闻”热门话题。
　　 赵凯妻子蒋丽也被这些“八卦”闹得坐卧不安，心神不宁。她感到无论是在学校上班，还是在大街上行走，都有许多人在自己身后指指点点窃窃私语。这，还让人过正常生活吗？她便与丈夫商量说：不光体面的进，还得光明磊落的退。没做亏心事，咱谁也不怕！但人言可畏，长久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总得想个法子以正视听啊。
　　 于是，赵凯第三天就在晚报上登了一篇由他撰写的感人肺腑的致歉信，恳请社会大众体谅他的行为，同时感谢各级领导、同事，家乡父老对他的厚爱、关照，也希望人们一如既往关心、关怀、关爱、支持他未来的事业。他也一定会勤奋努力、鞠躬尽瘁，以更为岀色的成果来回报桑梓父老。信末还写道：我本是乡间一涓涓细流，承蒙大地的厚爱，流进过河、也汇入过江，如今，将奔入大海，去体验崭新的波澜壮阔。
　　 谁想这语言优美、情感真挚的致歉信，又被许多粉丝热捧，人们争相传阅，赞叹不已。据说，当天晚报还特地赶印了上千份，连夜又被抢购贻尽，再度引发了一个新的热潮。
　　 终于，赵凯乡下年迈的父母亲听到了儿子辞职的消息，犹如睛天霹雳从天而降。一双老人家顿时懵了，母亲竟当即昏倒在地。
　　 父亲安顿好母亲，不顾小女儿和乡亲们的劝阻，连夜步行三十多里山路，跌跌撞撞赶到城里。撞进儿子家，见到门后沓拉着脑袋，毕躬毕敬笔直站立着的十分紧张的儿子，气愤到极点。不待儿子开口说话，便一个耳光甩过去，咬牙切齿地吼道：“我让你辞！我让你辞！你个龟儿子！你气死老子哟！”不容分说，又挥起手中竹杖辟头盖脸地朝儿子打去。父亲双手颤抖，语无伦次，口沫直飞，搖头晃脑，连连蹬脚。
　　 赵凯虽早有思想准备，但不曾预料到会有这么严重。他马上面向父亲“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腰板挺得直直的，嘴闭得紧紧的，不躲不闪，不求不饶，任老父亲发泄打骂。早晚得过这一关的，他想。
　　 父亲又打，又骂，越骂越恨，越恨越打，没有住手的意思。父亲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数落着骂道：“你打小时候起一直很听话，老子还从来没骂过你、打过你。哪想到，如今都成大人了，当了大官了，还跟老子不听话。放着阳光大道不走，偏去找坡坡爬，放着好好的工作不干，偏要辞职去当二流子？你呀，气得老子老都老了还要教训你，逼得老子还要痛打你一顿。哎呀，丢人啊，丢人！儿啊，我哪有脸去见亲戚朋友哟？你让我这老脸往哪里搁？”
　　 这一关，赵凯确实过得很难，今生第一次被打得如此头破血流。
　　 被父亲凶凶气势吓得一直躲在屋里，新婚一年多的妻子蒋丽，实在忍受不了公公这样毒打自已的丈夫，冲出来拉住父亲的手，叫道：“爸，爸！不能再打了！不能再打了！再打，就出人命了！”
　　 “老子就是要打死他！老子就是要打死他！就当老子没有生养这个狗杂种！”父亲嘴里乱骂不断，仍发疯一样地挥着竹杖一阵乱揍。
　　 蒋丽央求再三，见老父亲没住手的意思，一咬牙就紧靠着丈夫双膝跪下，伸出双臂紧护着丈夫的头，对老父亲直嚷：“来呀！打呀！打呀！你老人家把我俩口子一起打死，你就解恨，你就满意了！你的脸就有搁处了！？”
　　 见儿媳妇坚定地护着儿子，并圆睁大眼望着自已，她那如炬的眼光里，有哀求，有坚定，也有愤怒。终于，老父亲心软了，高举的手垂下，拐杖啪一声掉在地上。老父亲双手急剧地颤抖，双手捂住昂起的脸面，身子踉踉跄跄无力地瘫软下去。
　　 赵凯和妻子蒋丽赶紧起身冲过去，齐伸出双臂护住父亲在沙发上倚坐下来。一家老少三口人，泪流满面，拥抱着痛哭。哭完，就理论；理论完，又哭。父亲苦口婆心劝阻，希望儿子回心转意放弃辞职的打算。赵凯则表示覆水难收，公职既然已经辞了，也不可能再改变了。何况自己也认真地想好了，今后当然另有规划打算，家里的亲人应该相信、理解和支持。蒋丽则一会儿安慰父亲，一会儿劝阻赵凯，一会儿又信誓旦旦向父亲保证，俩口志同道合绝不会让家人朋友失望。
　　 老少三口就这样各执一端，理论通宵达旦。
　　 第二天，老父亲实在无法了。他知道儿子犟牛一样的脾气，认定了的事，任谁说上三天三夜都无济于事。他也完全相信自己的儿子，辞职自有他的道理，下一个奋斗目标无疑也是正确的。老父亲不再坚持了，狠心丢下一句话，说：“如今农村生活好了，没有你这个不孝子，老子和你妈妈、你妹妹一样会过得很好！”
　　 父亲固执地拒绝了儿子和儿媳要陪同他一道回乡下老家去安慰劝说母亲的要求，以及请父亲再在城里住两天的苦苦挽留，说自己要早点赶回乡下去，家中还有老伴在等着消息，自己还要想办法说服老伴支持儿子的辞职。何况，田里的水稻还要灌水，庄稼千万不能误了农时。“种庄稼要讲究农时。一旦耽误了，就再也不会有好收成！”父亲眼望着儿子特别加重语气地说。
　　 父亲走到电梯口，回身拦住儿子小俩囗坚决不让他们再送。当电梯门打开时，又手指着赵凯，对小俩口说：“既然公职已经辞掉了，就算了。好马不吃回头草，咱另起炉灶，重新来过的，再把炉火整得一个旺旺的。记到起，一定要给老子活得象个人样儿！别让人瞧不上！”拐杖也重重在地上“咚咚”点了几下。“到时候另起炉灶，缺个锅头碗盏啥的，给老子带个信，老子拼老命也支援你！”知儿莫如父，年迈的老父亲已经理解儿子的心情了。但是就在父亲回过身去的那一刻，赵凯清楚看见父亲满是皱纹的脸上，眼角已闪动着泪花。
　　 望着老父亲苍老的背影一点一点慢慢消失在街头，赵凯眼泪卟嗽嗽直流，心里唸道：我恩重如山的老父亲啊，你的恩情，儿一生一世都报答不完！放心吧！老爸老妈，儿子一定会再活出一个好样儿给世人瞧瞧，给你们再争一口气。
　　 老父亲自那回乡后，就一直没再去过城里儿子家了。几年后，儿子新创的事业又一次成功了。老父亲乐了，说：“我就晓得他个狗娘养的龟儿子，肯定会有大出息的！”但仍然还是不肯去城里“龟儿子”家。
　　 后来，我也很认真地问过赵凯当初为何这么坚决辞职。赵凯神秘兮兮地说：“鸿鹄之志，燕雀安知？”
　　 “哟！够酸的了！”我无不叽讽地说。我也知道赵凯有其追求，有其志向，是有缘由的。他是不达目的，绝不会罢休的。
　　 辞职后，赵凯一头扎进他的理想王国中，常常四处奔走。一旦回家，常常也是谢客闭门造“车”，一门心思实践他的追求。
　　 尽管如此，我和赵凯仍胜似亲兄弟般地来往。各自有工作家庭诸事之扰，彼此往来虽不及从前频繁，但两家人还是一年半截要挤出时间，忙里偷闲聚聚，叙旧聊今。
　　 几年前，我和妻双双被选调援藏工作，离开了家乡，去年底援藏期满才回到原单位，回到家乡来。我们回来后，赵凯和他妻子曾“光临”来过我家一次，大家都忙，只是匆匆站了一会儿便告辞了。临别约好再抽时间相聚，可是却因种种原因，一直没有兑现。我和妻也确实还没来得及抽空到他家回访。看来此番不去赵凯家，也实在说不过去了。
　　 虽然我和赵凯平时电话里无话不说，也彼此完全了解各自情况，但更具体的却谈不上了。好几年没在一起好好聊聊，这一回两家人真要相见了，心中自然更怪想念的。放下电话，我脑子里全是赵凯的身影，近来他长胖了还是瘦了，他的“寒舍”究竟是什么模样，他现在的事业发展得究竟怎么样了，最近又有什么新的大的变化啦等等。
　　 赵凯至诚之邀，既能见面畅叙，了解他近年具体状况，还能乡间一游，两全其美，倒也其乐无穷，何乐不为？
　　
　　 二、神秘老宅
　　
　　 赵凯的新家在郊外，赵家坝小溪河大湾处有名的赵家花园，距城四五千米的地方。
　　 周末一早，我和妻在公交车郊外站下车后，手拉着手大甩动着手臂，信步往赵凯家走去。
　　 清晨，大地有些闷热。东方天空浮着厚厚的云层，云层中乌云较重，太阳还没完全跳出来，朝霞却早早升起了。
　　 朝霞下的赵家坝四周田野上，鸟鸣莺唱。一遍遍绿油油长势茂盛的玉米杆上孕育着的玉米棒吐出了些许缨穂，水田里密密而茁壮的水稻开始扬花吐穗；果园里，枇杷黄灿灿，草莓红艳艳，葡萄绿滴滴；桃树、李树、桔树、柚树、香蕉树、苹果树比比皆是，差不多树树挂上了幼小的果子，飘逸着清香。各式农舍院落，高高低低，鳞次栉比，星罗棋布地镶嵌在田野山岗上。许多农舍前盛开着金黄色的向日葵花，池塘里荷花娇艳开放，飘游着雪白的鹅鸭，袅袅炊烟从屋上悠悠升起，逐渐融合在朝霞里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