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过了立夏，就到了小满。
　　 整个来看，地处鄂东的夏天不是一个好季节，炎天暑热，闷气蒸腾，但对于自然界万物来说，正是因为阳光炽烈，才蓬勃壮大。
　　 初夏是暑热来临的前奏，还没有脱掉春的温和，熠熠外表下，是一颗柔润的心。打个不恰当的比喻，像某个得势者未得势之前夜，锋利的爪牙，不可一世的气焰，正蕴蓄和潜藏中。
　　 以人而论，四季中的小满，正像刚刚走进社会的小青年。社会的染缸还没有开染，心中抱有一份纯情和期待。
　　 于是，坐在窗台下，想起我们那个年代的样子：
　　 ——天很蓝。蓝得像一口幽深的井，仿佛有清冽的水，要倒泼出来。
　　 ——气温开始转热。先是脱掉了外套，然后卷起了袖口，再后来干脆穿着短袖。
　　 ——日头明显出勤的早，草叶上晶晶亮亮的露水，常在不经意间溜走。
　　 ——瞌睡很多。鸟鸣和鸡鸣，喜欢掺进睡意。像砂石喜欢混进米粒一样。
　　 那个时候，唯一的资本和资源就是年轻。青春的季风，可以任性，可以恣意，可以张狂，正如那个得势者的洋洋意气。
　　 想起那个时候的小满，想起一厢厢青中泛黄的麦子，想起大地一望无际绿的盛装，浅绿、深绿、翠绿、黄绿，在风的拂动下，婆娑起舞。想起山岗上的桃子、杏子、李子、琵琶，结结实实压在枝头。酝酿一春的酸涩，正慢慢沉淀、分解、离析，蜕变为与甘、与甜、与糖、与蜜相配搭的词语。
　　 想起那个时候，想起那个时候的小满，心中竟然有无边的“忧桑”！
　　
　　 二
　　 “绿遍山原白满川，子规声里雨如烟”。小满前几天，烟雨中，走在一条还没有正式通行，空阔的国道上。路的两边，是已经平整好的大块、小块亮汪汪水田，也有青中泛黄，或已收割、或待收割的油菜籽，当然还有长满蓊郁青草，看上去准备长久荒芜的泥田旱地。在行走中，耳旁不时传来一阵阵“谷——”“谷——”的叫声，仿佛穿过一重重雨幕而来。那是杜鹃的啼鸣。杜鹃也叫子规，一直被文学家赋予哀怨、凄厉的意象：“子规夜半犹啼血”，说它的无奈；“潇潇暮雨子规啼”，说它的落寞；“杜宇声声不忍闻”，说它的凄切。实际上，在鸟类世界中，杜鹃不是善茬。它鸠占鹊巢、偷梁换柱的品性，与人世界所倡导的奋斗、奉献精神完全相悖，但文学家只取其所需，其他就不管不顾了。
　　 烟雨迷离，水田漠漠，子规声远，一派绿意葱茏中，浮现这样的诗句，毫不矫情。
　　 ——一个人只有常在乡间走动，才能够真切感受到节令的变化。
　　 这首诗后面还有两句：乡村四月闲人少，才了蚕桑又插田。那是农耕时代的写意。现在，农耕已经退到可耕，也可不耕，“其次”的位置上，那种忙忙碌碌的稼穑图，再难得一见。从更积极的意义看，这是农民翻身的见证之一。
　　 作为农民的后代，从小目睹父辈的困苦与劳顿，我是不愿意稼穑的。那些所谓“所有的职业只是分工不同，没有高低贵贱之分”之类的话，我从不相信。也不会用这鬼话去骗人。
　　 稼穑真苦，从来就不是一个伪命题。
　　 我们能做到不稼穑，少稼穑，真应该感谢那位改变了我们这一代农民命运的人！
　　
　　 三
　　 我挺喜欢“小满”两个字。
　　 用它做名字，在乡村，它可以是一个虎头虎脑的男孩，还可以是一个纯真淳朴的小女孩。甚至，无论是惶恐的中年，还是垂暮的老年，与这两个字沾上边，隐隐会有一股子青气、秀气、爽气萦绕，为惶恐注入坦然，让安宁渗进垂暮。
　　 我相信一个人的名字，冥冥之中与命运总有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二十四节气，以大、小类比的，还真不少。大暑、小暑；大寒、小寒；大雪、小雪；唯小满例外，有小满，没有“大满”。传统儒家思想，是忌“满”的。“谦受益，满招损”“器满则溢，人满则丧”。满，标志着事物到了峰值，再没有上升的高度，并且将走向另一极。譬若月盈则亏，花盛将谢，草茂当枯。物极必反，自然之法则。而小满，“小得盈满”，有收获的喜悦，也有小小成功的自豪。更符合中庸之道。
　　 小满，既是留有余地，也是知足。
　　 《雪涛小说》有一篇短故事《妄心》。说是一对日子过得穷巴巴的夫妻，有一天丈夫捡到一个鸡蛋，马上喜洋洋地告诉妻子说：吾家要大发矣。妻子问其故。丈夫说，一枚鸡蛋，先变成一只母鸡，母鸡下蛋，又变成无数小鸡，小鸡又下蛋，又生更多小鸡，把小鸡到集市上去卖，卖鸡的钱去买牛，牛又生小牛，小牛又变更多牛，于是乎，用卖牛的钱去放债，用放债赚取的钱又去买田宅，买童仆，买小妻，两个人自此可以什么事也不做，安享生活，岂不是吾家大发？妻子听到丈夫说要买小妻，勃然大怒，以手将鸡蛋捏碎，恨恨道：“毋留祸根！”丈夫气愤不过，掌掴妻子后，将妻子拉到县衙，请县太爷诛杀其妻。县太爷得知原委后，对二人说，此事还没有说完，后小妻生一子，读书，登科，入仕，赚取富贵，光耀门庭，如此美好，毁于一怒，这恶妻真是该打！一枚鸡蛋，几何级数地无限增加，夸张的手法令人捧腹，将丈夫的贪心和妻子的妒心，活脱脱变成“妄心”。
　　 写这故事的人叫江盈科，明代“公安派”中坚人物之一。一则小品文，仿佛是笑话，实际现实中“见卵求夜（语出庄子《齐物论》。见到鸡蛋就仿佛看到了鸡子）”的事层出不穷。其根源，在于人性的贪婪和永不满足。多少达官贵人，最后晚节不保，就是不知道“小满”。
　　 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前者是因，后者是果。有是果，必有是因。
　　
　　 四
　　 尽管，我不喜欢稼穑，但我常回想麦地和麦香。小满时节，一厢厢麦地聚集在天空下，麦粒儿浆水饱蘸，像新产妇的乳汁。这“乳汁”，到了芒种的时候，将变成甘甜的麦香。
　　 多年前，写过一首《麦地》的诗：
　　
　　 在这夏天来临时，我不知道为什么想到麦地
　　 想到麦地，金黄的麦穗在眼前哭泣
　　 一垅垅萎靡的焦土，蚌壳般张合
　　 等待风，惊起一行飞鹭
　　
　　 河流横竖都行走在天空
　　 干辣的火焰，撕成一片花瓣
　　 雪白的云忙于奔波
　　 疲惫之路，尖如芒刺
　　
　　 麦子成熟。弓如父亲的驼背
　　 穗粒儿，像颂歌
　　 坚硬的骨骼
　　 被流光悄无声息吞噬
　　
　　 而等待，曾让我痴迷
　　 端午时节，那一笼热气腾腾
　　 馍或叫馒头
　　
　　 我从小生活的地方是粮产区，也种麦，但麦地少，面粉供应有限。小时候，一年比较固定的节目是，端午节一定可以吃上一回馒头。一年之中，火烧粑当然也会吃几回，总感觉没有大米宽裕。当年上中学时，看到老师吃白花花的馒头，心中的那个感觉，至今还能够回味。现在，我所生活的这个地方，似乎再没有人种麦子了。
　　 在小满时节，我怀想起麦穗来。
　　 一个人，心中有些念想，也是一份财富。
　　
　　 五
　　 写这篇文章时，我正住在一个酒店中。因为疫情防控。
　　 我不知道多年以后，对这场史无前例的抗疫，人类将是如何再认识、再审视的。但我确信，其间的细节，一定有值得总结的地方。我期待将来那些关于“科学防控”和“精准防控”的定义，与今天我们的实践，能够等同或者约等同。那样，我们现在所有的付出，都值得。
　　 大清早，我在河堤上逛荡。久雨初晴，晨风清凉，河面上的水汽，若有若无，远处峰峦上的烟霞，如丝如霰。城市的静谧，顷间将被打破。
　　 月落日升，新的一天又要开始了。
　　 （21年5月21日，小满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