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节的清晨，层层的雨云遮住了东升的太阳，微明的天空中慢慢垂下一条条雨丝。我同家人一道，冒雨前往贵州息烽县流长乡谭家宝公墓上祭祀已故十多年的四姨妈。
　　 去四姨妈的墓地，要步行半个多小时的小路，途经四姨妈生前居住过几十年的老宅。每当路过那里时，我好像看到在流长中学读高中时，四姨妈怕我饿着影响学习，把自己舍不得吃的鸡蛋，煮荷包蛋或蛋炒饭，望着我吃下去时那关爱的眼神，看到四姨妈像陀螺一样不停地转动，家里家外，忙碌操劳的身影，回想起四姨妈生前许许多多令我难以忘怀的往事。
　　
　　 一
　　 四姨妈个头不高，瘦小清秀，温顺善良。她和母亲是同父异母的姊妹，排序第四，家里人都叫她“四妹”。小时候，母亲常对我说：“你四姨妈年轻时，在我们兄妹中是福气最好的一个，嫁在流长街茅坡寨，成了街上人，丈夫又在县法院上班，是吃‘皇粮’的国家干部。可后来，世事难料，不知怎的，你四姨爹从单位莫名其妙回了家，接着，家中遭受不少磨难，过得不易。”
　　 原来，四姨爹家境不错，父母供他读了几年书，有些文化，年轻时恰遇县法院招干，乡里就把他推荐上去了，工作一年后转成了国家正式干部，由于工作表现突出，还年年被评为法院的优秀干部。后来，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爆发了，心直口快的四姨爹和别人吹牛谈天时不慎随口说道：“现今这些年青人不知想些啥，不好好在家干活，跑到城里来胡闹，把好端端的城里搞得乱糟糟的，还满口说什么‘造反有理’，真是荒唐极了。”
　　 就是这句不经意的话，惹下了弥天大祸。这些话不知咋的传到了单位领导的耳朵里，在那个“乱打棍子、乱扣帽子、乱抓辫子”的年代里，县法院领导怕诚实厚道的四姨爹被红卫兵知道后揪出去批斗，那样不仅单位受牵连，本人也会吃大亏，为保护他，就迫不得已打发四姨爹回家了。”
　　 四姨爹知道说错话了，听到领导一阵分析，更是害怕极了，还有一个多月的工资都不敢领，就打着背包连夜跑回了家中。
　　 四姨妈看到深更半夜，满脸愁容回到家中的丈夫，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赶忙问是何原因，丈夫长叹几声，给妻子叙述了整个事情的经过。
　　 四姨妈听后，是天明下雪，明白了。知道事已至此，责怪埋怨已于事无补，就对丈夫说：“算了，回就回来吧，想开些，本来你就是农民子弟，不缺胳膊，不断腿，有啥了不起，没有了工作，靠自己的双手劳动来维持生活，日子还要过得自在些。”
　　 话是这样说，可四姨爹回来那段日子，周边不明真相的人们知道后，是瞎子盖被子，东拉西扯，众说纷纭。让四姨爹、四姨妈鼻子上挂磨盘，抬不起头来，只能忍气吞声过日子。每到夜晚，四姨妈常常被窝里抹眼泪，独自悲伤。
　　 没多久，四姨爹因怨郁成疾，生了一场大病，住进了医院，昂贵的住院费让四姨妈心急如焚。她只好四处找亲戚好友求情，借钱给四姨爹治病，四姨爹在医院躺了一个多月，病情才逐渐好转。可四姨妈借钱、跑医院，还要料理家务、干农活，急火攻心，在四姨爹刚好点后，自己又病倒了。那简直是卖灰面遇大风，倒霉透了。几经折腾，家里负债累累，苦不堪言。
　　
　　 二
　　 四姨妈一辈子勤快，一点也不怕脏，不怕累。流长中学离四姨妈家不远，学校厕所旁有一个化粪池，我在那读高中时，常常看见个子矮矮的四姨妈挑着几乎和她一样高的粪桶，把化粪池里又脏又臭的粪便挑到自己家土里，加些水稀释后淋包谷、油菜，还有蔬菜，种出的包谷、油菜长势特好，颗粒饱满，种出的蔬菜又脆又甜。周边的农户嫌粪便太脏太臭，都不愿意去粪池里勺粪，这正中四姨妈下怀，独其拥有。她家里每年还要喂两、三头猪，一头留着自己过年，剩下的就卖给猪贩子，她还和四姨爹一起用铁丝把家旁边一片林子圈着，在林下喂养几十只鸡，把卖猪、卖鸡赚的钱还些借钱治病的债务，留一些供孩子们上学念书，维持家里的开支。
　　 四姨妈为人可好了，她家坐在街边，算是街上人，那时坐在街上的人总觉得了不起，瞧不起乡下人。可四姨妈不一样，心里装着对我们满满的爱。二哥在流长中学读高中时，学校生活极差，常常跑到四姨妈家去讨好吃的，四姨妈总是笑呵呵地把自己舍不得的鸡蛋拿出来炒蛋炒饭给二哥吃。后来，我又去流长中学读高中，那时我常生病，身体虚弱，四姨妈把我当做她亲儿子，家里打糍粑，炒肉吃什么的，只要有好吃的都会吩咐小儿子小远去学校叫我去吃饭，有时我下课晚了，一家人总是等着我到了再开饭。
　　 记得最深的有一次，我在四姨妈家吃饭时，小远不知怎的，在桌子上耍横，不准我吃肉。四姨妈轻声对小远说：“小远，你幺表哥读书辛苦，要动脑筋，又在长身体，要多吃一点才行，你怎么能这样呢？”小远就是不听，用筷子把着菜，就不许我吃，我好生尴尬，赶快把碗中的饭吃了，就告辞返校。刚走出家门口不远，就听到小远被挨打嚎哭的声音。我心里最清楚，小远是二老中年才喜得的独儿子，他们打他等于是在自己的伤口上撒盐，痛上加痛啊。
　　 没过几天，小远又来叫我去吃饭，到家后，四姨爹、四姨妈对我说：“那天，小远年幼，不懂事，被我们狠狠教训了一顿，以后他再不敢无理取闹了，你不要多想哈。”
　　 我红着脸，赶忙对二位老人说：“没事，我还不是从小孩长大的，小时不懂事是情理中的事，您们对我这样好，我哪会生气嘛，再说小远经常去学校叫我吃饭，够懂事了。为了我，您们打小远一顿，我心里真过意不去。”
　　 “唉呀，黄荆条下出好人，不教训他，今后还会不懂礼貌，那不行啊。”四姨妈边忙边对我说。
　　 我高中毕业回家后，心心念念想着四姨妈一家人的好，总想去看望她们，苦于家里农活多，实在脱不开身。
　　 有一天，天空突然电闪雷鸣，随着便是狂风暴雨，震耳欲聋的雷声让人心惊胆颤，不一会儿，倾盆大雨淹没了田野沟壑。那时通讯不便，消息闭塞，第二天中午才惊闻四姨妈家独儿子小远被雷电击死了的消息。我家离四姨妈家有40多公里远，爸妈和我立马丢下手中的活，直奔四姨妈家。
　　 小远未满七岁，还没上学念书。据讲当天打雷下雨时，小远在外面玩耍，衣服被雨淋湿了，进屋后背靠在有电线的柱头下，恰遇打雷触电，不幸的悲惨事件就这样在顷刻间发生了。
　　 小远被雷电击死后，请人帮忙把他抬到侧面的山坡上埋了。我们去时，看到母亲的兄妹们都在四姨妈家，四姨妈眼睛都哭肿了，四姨爹埋着头，一声不吭，我挨着四姨妈坐下，拉着四姨妈的手，劝四姨妈说：“四姨妈，不要哭了，小远走了，哭也哭不回来。”听到这话后，四姨妈哭得更伤心了，回想起小远经常去学校叫我回家吃饭的情景，今后再也见不到他了，我痛心疾首，也跟着哭了起来。打那以后，我就经常去四姨妈家玩，把自己当作是她的儿子，时间长了，二老心情慢慢地变好了。
　　
　　 三
　　 事有凑巧，物有偶然。我参加工作几年后，被提拔到息烽县流长乡任党委书记。乡政府离四姨妈家就几分钟的距离，她家有一块土还在乡政府旁边呢。我上任的第一天，就去看望四姨爹、四姨妈。四姨妈虽不识文化，但历来做事说话都谨慎细微。以前都是叫我的乳名，那天改口叫我的学名了，还叮嘱我说：“这流长街自古以来很复杂，你来这里当这个‘家长’，凡事要谨慎小心哈。”
　　 我真诚地对四姨妈说：“您是老辈，小时对我这么好，您还是叫我的乳名吧，那样我心里要好受些。在今后的工作中，我会注意的，您放心吧。”
　　 “你现在是一乡之主了，还叫你小名，那怎能行嘛。”四姨妈固执地说。
　　 为了让我安心工作，生活有人照料，我调流长乡工作不久，四姨妈就背着我去了一趟我老家，给爸妈做工作，动员留在家里帮爸妈干农活的妻子来乡里陪伴我。她把妻子接来乡里后，还把她家在乡政府旁的那块土分一些给妻子种菜。那时我工资低，不够用，有土种菜，就不用花钱买菜了，节省了许多的开支。在流长工作那些年，就像小时候一样，只要四姨妈家有好吃的，都会叫我和妻子去他家吃饭，要是因我工作忙，去不了，四姨妈就会给我留着，或分一些抽时间给我们送来。我和妻子每次去四姨妈家吃饭时，她都会早早做好饭菜，站在门口，笑呵呵地等着我们。四姨妈常常对我说:”要是有两天看不到你们，我就会吃不香，睡不着，想着你们。”
　　 那些年，乡里工作不是催粮收税，就是抓计划生育，老百姓抵触情绪大，对乡里的工作很反感。有一天，我组织乡里的干部开展计划生育工作，赶了一些违反计划生育政策对象家的猪，抬了家电、家具等到乡政府押着。不料，一些人心怀不满，借机纠集密谋，并于当晚深夜，把通往乡政府的电线钳断，让乡里断了电，然后在乡政府背后用石头砸我宿舍的门窗，意图引我出来，报复我。砸窗发出的响声把我从睡梦中惊醒，我想翻身下床，开门看个究竟，这时，睡在身旁的妻子死死拉着我，劝我不要出去，等天亮再说。那些人见我不上“圈套”，就在乡政府门前的石墙上，恶意写上攻击污蔑我的标语。第二天天亮，我和乡里的干部一看，在我住宿舍后门石坎上，堆放了若干石头，墙面和门窗留下了许多被砸出来的石头印子。这件事惊动了县委、县政府的领导，县领导立即派公安干警到乡政府进行调查，因那些人是深夜作案，查了很长时间，都没查出什么结果。
　　 我性格急躁，由着性子开门出去，肯定就会有生命危险。我终于明白了四姨妈把妻子接到我身边的好心，她就像我亲生母亲一样，无论是工生活还是工作，都为我想的好周到啊。
　　 乡政府周边许多村民都知道我从小就在四姨妈家进出，也看到四姨妈就像对待自己的亲儿子一样对我好，一些人就千方百计找四姨妈说情，叫我帮这样那样的忙，有的人还拿着礼品来恩惠四姨妈，四姨妈总是婉言谢绝，从不给我添乱。
　　 有一次，四姨妈家寨子里的一个平时和她家关系极好的一户人家，媳妇生了三个女孩后还千方百计外出躲避，意图再生，无奈之下，乡计生办就把他家的2头猪赶到乡政府，逼他家儿子、媳妇去办理计生手术，这家人找到四姨妈，哭着请四姨妈帮忙，叫她给我说情，让我高抬贵手。四姨妈不为所动，对这家人说：“你们想过没有，我侄儿要是放过你们家，那还有什么公平公正，其他老百姓就会戳我侄儿的背梁骨，那怎么能行啊。”后来，这户人家见四姨妈不肯帮忙，就翻脸不认人，从此不与四姨妈家往来了。
　　 母亲后家在流长乡宋家寨，母亲的亲戚们几乎都在流长乡范围内。一些亲戚听到我到流长乡当“头”后，就想方设法来找我要好处，得不到好处就去找我兴师问罪。有一回，性子急躁的幺舅妈来到我办公室，气呼呼地对我说：“我家那么穷，村干部抓计划生育就有我家的份，我才两个孩子就把我抓去办手术了，发救济粮我家就靠边站了。人家都说，是亲是戚都会有三分关顾，可你这个一乡之主，到乡这么长时间，我们从未沾过光，还羊肉没得吃，反惹一身骚。那些村干部专门欺侮我们这些老实人，你不管管他们，你这是哪门子亲戚啊。”
　　 我赶忙起身给幺舅妈倒水，待她发完火后，好言相劝，可她不依不饶，声音起来越大。这时，路过乡政府门口的四姨妈听说后，赶忙跑到我办公室，二话不说，拉起幺舅妈离开了乡政府。
　　 四姨妈把幺舅妈拉到了她家，慢慢开导她说：“你到乡政府找他闹，就是把鼻涕往脸上敷，自找难看。他到乡政府工作，不是为我们这些亲戚而来的，而是为全乡的老百姓来的，他当这么一个大家的家长，你想多难啊，我们这些当亲戚的，一定要理解他，千万不要给他添乱，不要为难他，我们要做的是让他当一名清官、好官，即便有时吃点亏受点苦，为了他，我们就忍忍吧，你去找他干啥子嘛。”
　　 幺舅妈听了四妹的话后，觉得有些道理，心里的气顺了好多，对四姨妈说：“我是听信别人的话，说我们家有人在乡里做官，准会得不少好处，越想越觉得是鼻子里长瘤子，气不顺，就找他来了。今后听你的，保证不找他麻烦了。”
　　 事后，四姨妈遇到母亲的亲人们，就主动给他们做工作，叫他们不要再到乡里找我的麻烦，要支持我好好工作，不要让别人看笑话，说闲话。
　　 四姨妈不光这样说，也是这样做的。我在流长工作那些年，四姨妈家仅靠家里承包的那1亩多土地维持生计，人多土少，一年劳作起来，吃都不够，在加上前些年欠下的债务还没还清，在村里也算贫困户了。乡里为了帮助群众脱贫致富，购买了一些种子、化肥，无偿供给贫困的农户。村里通过评定，给了四姨妈家一个名额，四姨妈知道后，跑到村支书面前说：“我家放弃这个名额，你们把这个名额分给其他人家吧。”谢绝了村支两委的好意。我听说后，心里好生难受。古人曰：“朝中有人好做事。”可四姨妈想到的是我在乡里当头，怕别人瞎提意见，本应该属于自己的，都坚决不要。
　　 打那以后，人们不再找四姨妈帮忙了，她心里感觉十分自在安然。
　　
　　 四
　　 几年后，我调到县城工作了，四姨妈时不时会到县城来看我，每次来时都带些她亲手做的糯米粑、香肠等好吃的给我，叮嘱我无论做什么工作都要好好干，一如既往地关心着我。
　　 后来，四姨爹凭着自己留着工作时穿的一件法官警服、工作证、奖状等物证，落实了政策，恢复了工作。因到了退休年龄，大女儿已结婚，且超龄，组织上就按当时政策安排二女儿顶替自己，安排在县法院工作。一家人，逐步过上了好日子。
　　 按理说，四姨爹有退休工资，县法院又分配给他一套住房，小女儿又有工作，很有条件来县城居住，享享清福了。可四姨妈离不开多年生活习惯的那个老家，离不开家里息息相连的那块土地，说啥也不愿离开，四姨爹就依顺着四姨妈，两老相依为伴，勤勤恳恳耕耘着家里的那点土地，开开心心颐养天年。
　　 四姨妈常年积劳成疾，身体很虚弱，年过花甲后又患上了支气管炎、肺气肿、心脏病等疑难杂症。我听说她生病后，赶到她家里去看望她，想陪她到省城医院去好好检查治疗。四姨爹把我拉到一旁，背着四姨妈对我说：“前不久，二女儿已经带她检查过了，住了一段时间院后，没有什么好转，就捡些药回来服用。”
　　 我明白了，四姨妈病得不轻，医生已无能为力了。每到休息时间，我都会去看四姨妈，每次去看到四姨妈吃不下东西，身体消瘦虚弱，每况愈下，心里很难过。半年后，四姨妈就辞世离开了我们。
　　 四姨妈临终前，知道自己丈夫和女儿吃着国家“皇粮”，是干部家属，要感党恩、听党话，一切按规定从简办事，反复给家里人交代，自己死后不葬大坟、不立碑，就安葬在村级公墓上，不要给她另选安葬地。亲人们按照她的嘱咐，在村公墓上用水泥砖头砌了一个极小的小坟堆。
　　 边走边想，来到了四姨妈的墓前。我像往年一样，把祭祀鲜花端端正正地摆放在坟前，顾不了天上下着雨，地下泥土是湿的，恭恭敬敬跪在四姨妈坟前，磕了3个响头。
　　 凝视着四姨妈的坟墓，我明白了一个人生哲理，一个人一生中会有许多的亲人，但真正让你终身不能忘怀的人甚少。每当我工作遇到困难挫折时，每当公与私在我脑海里较量时，我就会想起四姨妈，就会作出明智的抉择。在我心中，四姨妈没有离开人世，她一直在我心里活着。
　　 四姨妈，我想念您！
　　
　　 二0二一年五月二十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