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菊韵】一百年是多久(散文)
——老爸的故事
楔子:老爸九十七了,他病倒了。老爸很虚弱,在重病监护室。医生说他现在就不能离呼吸机。
这些天观察老爸的情况,我感觉很不好,靠呼吸机维持,身体器官已经大面积衰竭……儿女们守着他。他的主治医生今天又一次对我说老人随时都有心脏骤停的可能,让我有个心理准备。
这不是病,这是老。
在衰老面前我们谁也无能为力。
一直想为老爸写写他的一生,他虽平常,但是,毕竟,他走过了民国、解放、大跃进、困难时期、文化大革命到改革开放,从农民到工人,从贫困到富足……他穷过,他苦过,他奋斗过,百年的巨变,历史上应该有他的影子,江河间应该有他的回声。可是,待我提笔的时候,老爸耳聋了,交流很困难,写他的文字也就很滞涩。现在,老爸连说话都很困难了,他喘……
以前,陆陆续续听他讲了他的一些往事。我祈祷老爸这次能挺过去。继续他的故事。
一、玉出蓝田
见过树轮吗?一圈一圈的,年旱年涝,风吹雨打,火烧虫蛀……里面藏有多少故事。在我的眼里,老爸就是一个老树。
李商隐有诗曰:“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我的故乡就在蓝田。蓝田县,过去归渭南管,现在是西安的一个郊县。蓝田在城的东边,是一个土原,登原要走八里大坡,原上平展展一望无垠的麦田,北临灞水,南望秦岭,原的中间纵着一道深沟,叫“鲸鱼沟”。这沟把原分成了南原和北原。原上出产硬质白麦,缺水,十年九旱。原上的井水深十几丈,人们用辘轳绞水吃,人说“要饭的上门,宁给一个馍,不舍一碗水。”原上的人活得苦焦得很。陈忠实的小说《白鹿原》就是写那里的故事。蓝田出玉,玉出蓝田。
一九二五年,腊月十三,农历乙丑年。老爸出生在白鹿原的一个农家。他属牛,今年辛丑,是老爸的本命年,他老人家已过耄耋之寿。在我的记忆里,老家在原上,临沟,坐北朝南的一个独院,长方形院子,东边两间偏厦,南边是一明两暗的大房。院内一颗繁茂的石榴树,开着火红的石榴花,门前一颗高大笔直的椿树,高门楼,高门槛,香椿树下卧着一个石碌碡,出了门是自家用的不大一块光光展展的打麦场。场边是一条穿村而过的官道,通向鲸鱼沟……沟的那边是南原。沟边有一个大池塘,当地人叫它涝池,原上缺水,村村都有这么个涝池。下雨时村子里的雨水都沟沟壑壑地流进了这个池子里,村民在此饮牛,村里的姑娘媳妇们在此洗衣,池塘水深,四周有树,枸树槐树柳树和粗壮的皂角树,春夏阴凉,是儿童们戏水的乐园。在土改前,这个池塘是我家的……记得,枸树下落满的红彤彤甜蜜蜜的浆果,还有皂角树上满树的老刺和风一吹就哗啦啦作响的黑皂角。夏天的夜晚,蛙声鼓噪,池里有鱼,树梢上有一捧捧乌鸦的窝……如今,池填了,树伐了,乌鸦也飞走了,一切都湮灭在了过往的岁月尘埃里。
我听老爸讲他的故事(以下是老爸的自述):
二、遇狼
我听祖辈说老家是山西洪洞县大槐树底下迁移过来的。早年,祖上弟兄三人分家,一条鲸鱼沟的岔沟把东西两岸隔出两个村子,沟东胡家和沟西胡家,还有一家住在了沟坡里,叫胡家沟村。咱家在沟东。
我小的时候沟东有百十户人家,你太爷(曾祖)那一辈,老弟兄三个,三门子,咱属三门。三门人丁不旺,就剩了三家。
你爷弟兄俩。你二爷老实,娶了王家沟的蝉,蝉不喜欢你二爷,过不到一块,一九二六年刘镇华围城,你二爷当兵吃粮走了。后来,听说打仗死在了河南。你二奶后走了,改嫁东岸子(东边)小村。我那时七八岁吧,记得是我给拉的马,在村南交给了来接亲的人,后走的这一家穷得很,兵荒马乱,女婿被卖了壮丁,蝉就守了寡。你两岁的时候,蝉还来过,那时咱家已在西安安家了,她找到东新街的你舅爷,找到咱家来了。你妈叫她二姑呢。
你太爷,爸的爷爷,那人忒厉害,太能干了,村里的涝池和涝池一圈的树都是咱家的,每年冬里,你太爷挖淤泥淘涝池,积肥,连东斜里(村东边)自家人(本家人)都不让染指,谁粘就跟谁打斗。
家里种了十五亩地,场沿子上十亩,柳树坟三亩,涝池头里还有二亩。
你太爷在村南头沟边上的柳树坟开荒种麦子,柳树坟是咱家的老坟地,他用一小块地种上大麦,大麦黄得早,收完大麦后把这块地碾光做打麦场,这时,小麦也就黄了。麦地离村远,沟边有个旧窑洞,他和你二太奶住在那里,打完麦子才回村。(柳坟在村的南头沟坎上,离村两里多路,是我家的祖坟,我太爷就葬在那里,每年的清明和十月一我回乡去,必去柳树坟给祖宗烧纸,那里已没有了坟头和柳树了,只是一大片麦地)你太爷庄稼种得好,一亩地能收四五斗麦子,一斗四十斤,一亩就二百斤。王家沟有个人给穷人放粮,二三月里青黄不接,放粮一斗,忙罢(麦收后)加收二升的利。你太爷和他一起放粮。
你太爷死得早,四十来岁就殁了。你太爷庄稼务得好,那时候,家里喂着牛,我还记得,过去,咱家门前的打麦场边有一个土梁,你太爷挖土,晒干,垫圏,沤成肥,他没黑没白地一车车往地里送肥,人勤快,吃得了苦,麦子长得稠,夏收忙不过来,就雇些麦客割麦。在你太爷手里,家里过得还算殷实,后来这个家败在了你爷手里。你爷好吃懒做吸大烟(鸦片),还爱耍钱(赌博),爸在小的时候常看见你奶和你爷吵架打捶(打架),闹得鸡犬不宁。
老了,人送你爷一个外号“老曹”,孟三村一提起“老曹”,没人不知道你爷的(曹字我不知道怎么写,老曹是指享受之人)。你爷叫胡奉仓,咱胡家老辈是有祠堂和族谱的,按“……奉、景、明、普……”字排辈,到了普子辈就乱了……这是文革破四旧时的冲击,现今就再也没人讲究这些了。
渭北出“刀客”(土匪),蓝田出“勺勺客”(厨子),秦人生冷憎倔,你爷打饼的手艺好,在十里八乡有些名气,但他脾气不好,进城打工,干不久,不是老板辞了他就是他辞了老板。一辈子啥事都干不成。你爷爱耍钱,农村兴推牌九押宝,家里有点钱都让他赌博了,讨债的人堵门,他瞒着你奶卖牲口卖地,你奶气得寻死觅活,他不管不顾拿着卖地的钱又出去赌。家就这样败了,几年时间就把你太爷攒下的家产踢蹬光了。
就这样,家败了……还好,人算不如天算,西安解放了,农村土改,定成分,政策是倒算三年,咱家定了个贫农。不然的话……嗐!
我舅家在蒋寨,你奶不姓蒋姓方,叫方振娅。你爷娶了你奶,生了爸弟兄姊妹五个,我、你二爸(关中人把叔叫爸)和你三个姑。你碎姑(小姑)比你只大七八岁。娃多,日子就艰难,你爷不沾家,你奶把我们几个拉扯大。
过去农村荒野,咱原上狼多,现在没有了,连个影影都没有了。爸十三岁遇到了狼。一天,我去李华村你大姨奶家,她儿子叫马驹。天晚了,后半晌(下午),下蒙丝雨,你姨奶不让我回去,我要回,回来的路上,遇见了狼。沟边上有一个土坎,一只狼蹲坐着,像个牛犊子,在路的南面,脸朝西望着我,我拿着伞,四周空荡荡湿漉漉的没个人影……他挡着路,我走过去,突然把伞一撑,狗日的害怕,出溜一下跑了……走着,我不断回头张望,突然发现,狼跟着我,不远不近,忽左忽右。走了一阵,它又出现在路的前头……它扑了过来,立起来有一人高,我就把伞撑开,伞一张一合,抵挡着。它扑,我退;它退,我跑……五里路哇!我终于跑进了村,看见咱家的瓦房了,我一气扑进了院子喊了声“妈——”,就昏了过去。那把油纸伞,已经散了骨架,扯成了几绺子。现在,啥时候想起来啥时候都害怕。
那时候人可怜,饿,没啥吃的。咱家隔壁铁蛋他媳妇饿得受不了,半夜起来跑到灶房偷嘴吃,让铁蛋他妈那个恶婆婆,拿纳鞋底子的线绳给把嘴缝了……我记得村西头你景岐叔他爸,你叫六爷呢,那个人好,他家种洋芋(土豆),挖些洋芋蛋子煮了总会端一碗给咱家送来,我念人家一辈子好呢。
我十四岁就离家学徒去了。完小毕业,家里供不起我上学,庙头里你七爷和马房里的你二爷都是教书的,在孟村小学当老师,他们上家来动员我继续读书,你爷不让:穷得吃不上饭,还上学?
记得,后来,多年以后我在兰州给人做车工,一月工资十袋子面,一袋面那时候是四十斤,干活拿面说价,发工资时再折成大洋,那时的金圆券不顶钱,一天一个样,每月只能拿面价折算。我省吃俭用攒下钱,给家捎了十个大洋(又称银圆,袁大头),谁知道,你爷在镇上赌博,赶上抓赌,还出了人命,抓赌的乡保打死一个人,你爷也被抓进县大狱,我寄回的那十块大洋刚够赎人的……那时,一个大洋可以买十几袋面呢,一袋面也就七八毛钱。后来,我听你妈说,十块大洋里还有一块是假的……寄钱的时候邮局都一个个验过了的,咋能是假的,那时的人没有文化,也不知道去找邮局去理论。
嗐,你爷这个人啊!(我爸年轻时总有一个强烈的愿望,一心想复兴家业,盖房卖地,把他爸卖出的地又都赎了回来。我记忆里,我爷就是白胡子的“爷”。我爷活得很滋润,活得很久,那年,九十四岁的他在睡梦中离世。在我的印象里,我的爷爷如陈忠实小说《白鹿原》封面上的那个弓着腰的白嘉轩,高个子大脸盘,满脸的褶皱,铜色的脸庞总冷着,从没有见他笑过,他并不柱柺棍,行走背着手,嘴角常年衔着个铜嘴铜锅的长烟袋,烟杆上系着一个装旱烟末的黑色的绣着牡丹花的小布囊,他一生气,大喝一声,抬起烟袋打我们,那时我们小,调皮,都怕他。我对我爷的印象特别深,他隔一段时间要进一回西安城,找我爸要钱,住上几天,在珍珠泉澡堂泡一次澡,去易俗社看一场秦腔,到老孙家饭庄吃一顿羊肉泡馍,逛过了骡马市逛游艺场,逛城隍庙,然后,肩搭着褡裢满满装着我爸给家里买的油盐酱醋糖茶,满足地回乡去。那时,没有车,要走一天,早上离开东新街晚上回到孟村镇。有时,他推着独轮车进城来。每年学校放了寒暑假,我爷便领着我一起回农村老家,我奶奶必定会在村口等着我。奶奶最疼我这个大孙子。家里还有我姑和我婶娘。我几个姑还在上学,我叔是个木匠,在城里工作。如今,奶奶爷爷婶娘都不在了,叔叔和姑姑们都已经八九十岁了。)
三、进城
我十四岁离开了家。你爷不让我上学,家里穷,饭都吃不上,哪还有钱念书?你爷托付西安城里住在四道巷的一个乡党给我在城里找个事做,你叫他四爷,开的京货铺。他认识一个临潼人在北大街开服装店铺,叫景盛服装店,你四爷介绍我去学徒。就这样,我背着一卷被子进了西安城。你奶给我做了一双新鞋,我舍不得穿,掖在怀里,穿着草鞋走了五十里路,进了城门才把新鞋换上……西安,在那时候破旧不堪,电线杆栽在马路中间,城门还在,人从城门洞子进出城,东关西关南关北关都是一条窄街,青石板铺的路,两边的铺面卖啥的都有,有铁匠铺有车马店。出了城就是麦地。旧社会,学徒真苦,“学徒苦,学徒苦,清晨扫地开门,夜里卧地守户”,洗衣做饭,伺候师傅。师傅打骂,掌柜的呵斥。不打勤,不打懒,就打你不长眼,学徒娃脊背后头都要张眼呢!师傅们天天干到夜里一两点,徒弟娃在师傅睡了后还得擦拭机器搞卫生,等干完收拾利索,睡觉时都快天亮了,被窝还没暖热,掌柜就敲门喊:“胡相,起床干活了!”早起干啥?给师傅倒尿盆,做饭,伺候师傅洗漱……那时人们把学徒娃叫“相公娃”,我的一个师兄弟叫罗“相”的,到茅房解手,竟然睡着了,掉进了茅坑……你看,把人累的。南大街书院门,有一个女工,人真好,平时给服装店锁衣服扣眼,我每次送货给她,她让我在她家睡一会儿,等把扣眼锁完,再叫醒我……
日本人轰炸西安,死的人真多。人们跑警报,政府给街道上每个店铺派差,戴上白袖章,街头站岗,叫瞭望哨,一天轮到我,一大早警报响起,街上人跑空了,人都躲在城墙洞子里,我在北门外站岗,日本人的飞机就从头顶飞过,一颗炸弹投下来,轰的一声巨响,天崩地裂一般,气浪把我掀翻,土把我给埋了,耳朵嗡嗡作响,我动了动,胳膊还能抬起来,我一抹脸,一手的血,我想这下完了……咦,怎么不疼呢?扭头一看,是一只狗被炸飞了,半截子砸在我的身子上,血肉模糊……把我都吓糊涂了,爸命大。(这次是1941年5月6日的轰炸,晨7时40分,日机17架入侵,在尚仁路、大华纱厂等处共投弹25枚,平民死伤30多人,炸毁民房10余间。约半小时后,又有日机9架轰炸西安火车站,投弹20余枚,平民死伤32人。史载:1939年4月2日,日机轰炸西安,钟楼以北损失惨重,易俗社剧院等建筑物全部化为废墟。5月19日晚7时,日机17架分两批入侵,共投弹百余枚,城区东大街、莲湖公园等处落下重型炸弹多枚,到处大火熊熊,烧毁许多房舍,平民死伤近百人。5月24日,日机空袭西安,炸塌桥梓口地下防空洞洞口,平民千余人全被闷死在洞内……我查了一下历史,日本飞机轰炸西安,自1937年11月13日起,直到1944年12月4日,日机轰炸西安累计145次,出动日机累计1106架次,投掷各类炸弹累计3440枚以上,西安因空袭轰炸而致伤致亡人数累计达3489人以上,炸毁房屋累计6781间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