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山村桃林(散文)
从老家的集市上买来桃树苗,扦插在父亲迁居的山村“高水”。这些桃树,长得葳蕤繁茂,于我的心中,是一处桃花源,而对于父亲来说,这里是他寄托着的乡愁。
一
我的父辈在六十年代末被生活所迫离开了自己的家乡,在这个叫“高水”的偏远小山村安家落户。从此,他乡变成故乡,也变成让人魂牵梦绕的地方。
也许只有失去的多了,才更懂得珍惜。在父辈的眼里,没有战乱,无需逃亡,那就是幸福。有薄田几亩,草房数间,那就是家。父亲带着一家老小在此处安然地生活着,便常常念叨着,找到了幸福地。我的父亲就是这样的简单。
在八十年代初期,国家形势一片大好,父亲突发奇想,竟然带领着全家,回到了故乡探望亲人。
集市上人流涌动,人声鼎沸,各种商品琳琅满目。鲜活的鱼虾在蹦跳,顶花带刺的黄瓜在微笑,圈在笼子里的鸡鸭在欢唱,商场里各种款式的衣服挂满了架子……最让父亲感兴趣的,却是花木市场上的那捆嫁接改良过的桃苗。在此之前,父亲在高水没少种果树,什么梨树、桃树、柿子树、枣树,都种植过,可那些树都是野生的,都是没有经过改良的,果小味涩,口感非常不好。我偷偷地看了一眼父亲,只见他俯下身子,把一捆桃苗翻过来掉过去,反复打量着。也许,他在心里盘算着高水家乡的那块坡地能种植多少棵桃树,也许他想像着高水家乡满山遍野盛开桃花的样子,也许,他闻到了桃香,闻到了钞票香,他在憧憬着未来。这一刻,他不能不仔细合计合计。
这一棵棵桃苗,伸展着浅褐色的根须,细细的枝上鼓着无数个小芽苞,那一个个小苞啊,像是在张嘴吮吸着,它嗅到了这个春天的味道,暖暖的春意充满了迷人的乳香。是的,只要把桃苗沾上土,浇上水,那根须定会“咕咚咕咚”地大口吸收着养份,那小苞定有小鸡破壳之势,奋力挤出。父亲亳不犹豫地买下了这一大捆,差不多有上百棵的桃木苗,立刻起身返回高水。回到他的故乡,只是为了买这一捆桃木苗?这一捆桃木苗让他有些忘乎所以了,他紧抱着桃木苗,竟然忘记了这次出行的目的。难道这些桃木苗就是他的亲人吗?谁都不好去违拗他的意愿,于是,我们反转回身,一路上又是转火车,倒汽车,他小心翼翼地呵护着这些树苗,那发自内心的笑容,在脸上像绽开的花朵,他这般高兴,是我在很多年里,所看到的唯一一次。
回到高水,这些桃苗把外公家“对门岭”上的那块旱地全部栽上。我家与外公家同住一个村庄,在一个屋檐下生活,耕地也不分彼此。
离那块旱地的下面就有一条潺潺而流的溪水,可坡地在半坡上,水往低处流,怎么都够不到,我们只能“望溪而叹”,每年只能选择雨水丰沛的上半年种一季水稻,下半年雨水少,水稻无法“安家”。对于刚刚分田到户,这土地,如同重新构思生活的稿纸,铺展在农民的面前,农民对待土地如对待自己生命一样珍视。好好的一块地眼看着搁闲半年,心如芒刺。
父亲那时便有着很长远的打算,这是父亲的长处所在,我不及父亲,但我跟父亲谈论事儿也学着他的样子,往将来去说,常常可以把父亲的兴趣调动起来。
二
外公看着买回的这些桃苗,如获至宝,眼睛里大放异彩,跟爸爸当初看见桃苗时的眼神是一样的。
第二天,外公立刻号召着全家老少齐上阵,在他的监督下,全家人便上路了。一路上,阳光柔照,彩云漫卷,风儿轻拂。外公对种植桃树很是讲究。他叮嘱着舅舅,每个坑必须深挖一米,宽度也不得少于一米。刚刚十来岁的舅舅,不敢“抗命”,翻了翻白眼,只好低头抡起锄头吃力地挖坑。爸爸一担又一担挑着“火土灰”往坑里填,管这叫“打底肥”。外公一锹一锹在火土灰上撒上一层厚厚的细土,做完这些,便可以栽树了。在地里上蹿下跳的我兴冲冲跑过来,帮着大人们扶着小树苗。走路还不稳的弟弟看到我扶苗,再也忍不住了,颤颤巍巍从地垫里爬出来,拿着一棵桃苗摇摇晃晃走过来,也过来帮忙。
自从有了桃园,一家人比之前更加忙碌了,喜悦也更多了。总能看见外公披着一身绚烂的朝霞,扛着锄头,牵着牛儿往返桃园,家里的那条大黄狗不紧不慢地尾随着。
外公锄草,培土,修剪着桃枝,清除着害虫。外公还“自学成才”,成功掌握了桃枝嫁接、桃枝扦插、桃树压枝的育苗技术。他还把培育出的桃苗无偿赠给了乡亲们呢。几年工夫,高水的屋前房后,塘岸溪边,荒山坡地,都栽上了桃树。春天,整个村庄,被桃花层层包裹着,燕儿低飞,蜂蝶成群,嘤嘤嗡嗡,有桃树,有鸟鸣,村子仿佛一下子活泛了,成了生动而又神秘的桃花源。
三
经过几个春秋的风拂雨润,桃树铺满了整个山坡,它们枝桠或横斜,或高耸,或笔挺,或虬曲,或交错或勾连。整个桃园所形成的苍莽之气绵延而去,气势磅礴。想不到啊,不毛之地的荒山坡被桃树一装点,就成了锦花簇拥的多彩玉带。
惊蛰时节,乍暖还寒,蛰伏一冬的桃树如灵魂附体,也似积蓄能量,一旦温度提升,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狂热,挂满枝头的花苞像涨满风的帆,更像火热的心在律动,眼看就要冲出胸腔。一阵暖风袭来,“呼啦啦”,一夜间,桃花全开了,那是怎样的壮阔美丽啊!天地间,天蓝地粉,一团喜气,这一树一树的桃花啊,有星的璀璨,月的妩媚,日的明丽,她点亮了人的双瞳,震撼着人的心灵。究竟是谁的一双神奇丹青手,挥毫泼墨于山坡,让这里改变了模样。或许应该是嫦娥姐姐的玉手一挥,将天上的云彩洒落了人间,驻留在我的家乡,不肯再游移而去了。
置身桃园中,很难分清桃花到底是浓烈还是恬淡,是从容还是切急,是孱弱还是刚强。对,是孱弱里蕴藏着刚强,娇艳中充溢着坚韧!我更被一种强大的生命光波震慑,那一棵棵桃树啊,仿佛有着腾游时空的气魄,在弹唱着生命的旋律。我被她的“柔情”征服,溶解。我常常陶醉在桃花丛中不可自拔,真的是花不醉人,人自醉啊。
外公还在桃园的树隙间种上了各种蔬菜。那时的我,总喜欢屁颠屁颠地跟着外公,在桃园里跑来跑去,如果累了,找一棵沿溪的桃树倚靠着。溪岸边,柔草如茵,青翠翠,密匝匝,有的叶片上还擎着露珠,间或点缀着几株或粉或黄或白的小花,像眼睛,像星星,眨呀眨。还有挨挨挤挤萌态十足的蘑菇,蒲公英撑开着小伞正准备远行。溪流静静地淌,鸟儿欢快地唱,蜂蝶纷飞,黄狗儿上蹿下跳,与鸟儿、野兔、田鼠捉迷藏。牛儿悠闭地啃食着青草,村庄中升腾着袅袅的炊烟……外公偶尔也会停下手中的活儿,过来与我聊天,讲故事,或互相搞怪,或传授着一些农业知识与我。常言道,隔辈亲,亲又亲。这种温馨的祖孙情,是无需修饰的爱,无疑给桃园里增添了一幅温馨的画面。啊,桃花源啊,有的不仅仅是神秘和浪漫,还有着相约其间的温暖与满足啊,不必寻寻觅觅,自造桃源成天地,祖孙相处于其间,这样的格调,才是唯美,那时,我也懂得了美在于创造的道理,外公也说,人一生都要不断创造美,这就是人生。人必须超越糊口蔽体的生活,于平凡的日子里还要去创造更有意义的美。
这里因为有了桃花源的美,似乎周围一切都马上生动起来了。
小溪对岸的田野里,男人们正扶着犁耙耕作,欣赏着脚下翻着的泥浪,一声声不紧不慢呵斥着耕牛。女人们,分秧插秧,一行行一排排,青青的、针锋般的稻苗正显示着旺盛的生命力。桃花源是背景,人为的活动才为桃花源注入了活力,真的是相得益彰啊,这样的画面显示的是美和力量的融合。
我故乡的桃花源,远胜于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吧,因为创造远比寻觅更有价值。
四
端午时节,桃园里的各种蔬菜要粉墨登场了。茄子穿上了长长的紫袍,又青又红的辣椒吵着闹着,丝瓜缠缠绵绵爬满了瓜架,冬瓜披上了白纱,又大又圆是南瓜,扁豆花羞羞答答静悄悄地开……最重要的是,那又浓又翠的桃叶再也藏不住那红红的蜜桃了,呈现着一派“桃花四散飞,桃子压枝垂”的丰收景象。那蜜桃诱人的香味啊,弥漫着整个村庄。每当有乡人路过,都赞不绝口,外公总是笑眯眯地出来迎着,并挑出又大又红的蜜桃摘下,让乡人尝尝鲜,乡人总是摆手推辞着说,老伯,你给我家的桃苗上面也挂着果呢。外公还是坚持,挥动着手高兴地说着,一大片呢,不差几个吃的。乡人只好接过,憨憨的笑着,坐下来美美地吃着桃子。桃园里,一派和谐的景象。
外公是富于想象力的。他说,桃花源里种菜,菜的味儿就不一样。怎么个不一样?外公也知道有个陶渊明,说那是我们江西的骄傲。这菜也有了“桃味”,吃了就浪漫起来了。这是闲话,找不出什么根据,但不乏美感的想象,于是,我认为外公活着的那些年,因有了桃树园,一定是非常惬意的。
到了釆摘季,桃园里更热闹了,乡亲们主动过来帮忙,有的扛来梯子,有的举着柴钩,有的挑着箩筐……事毕,外公外婆总会领着我,挑些大大红红的桃子,每家每户送上一些。感谢的话不用多说,欣然接过就是彼此的幸福。
桃园,满足了家人的口福,增添了家里的经济收入,为乡村绘就了一幅桃源盛景图,更可贵的是村庄里的人们,用一颗淳朴热爱的心,诠释着“桃花源”最本真的意义。
事隔多年,我静下心来去慢慢回顾,内心依然会有一种异常温暖的感觉。家乡的这一切使我洋溢着一股充沛的激情,它像一幅永不褪色的画面,永永远远地定格在我的脑海里,愉悦着我的心情。我曾经错误地认为,生活就是金钱、成功,或是权力。我现在发现,生命中最美好的事情莫过于生活古朴,男女老少简单而快乐才是最重要,最本真的。
我深深地爱着我的家乡,爱着家乡的那片温暖的桃源地。她,就是艺术的温床,孕育了一个现实版的桃花源。
我曾经对父亲开垦的这片桃花源做了一些思考。在大集体时代,高水村相对封闭,人们并不以为在屋前屋后种植桃树是什么不合政策的事,而且这些桃树可以结桃的时候,正赶上了改革开放,八十年代初,春风更温润,习习吹拂,桃花盛开,桃儿满枝,桃甜入心,这些都是我老家桃花源的特色,也是不可忘记的历史记忆。
我父亲谈起改革开放,总是说他的桃花源,这是一个非常显著的例子,这个例子的色彩斑斓,对于我的父亲而言,或许比任何歌颂时代的作品都要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