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看点】断舍离(小说)
一
张妈走了。
这次,她是实实在在地“任性”了。
来儿子家已五年。五年前,五十六岁的她,无论气力还是身板都还算结实,那时,家里有大片的苹果园,有一大群的牲畜,正是她大显身手之时,儿子电话来了,说她做奶奶了!听此喜讯,合不拢嘴的她打起背包就出发,将偌大的一个家丢给了有腰疾的老伴。
五年里,她回过三次家,最长的一次在老家呆了七天。那七天,儿子的电话像太阳光下的影子,她走到哪,就追到哪。儿子问,还有几天才能来,能不能快点?家里都乱套了,我们都要疯了。可那次,她是为送自己的老父最后一程,急不来。
五年里,张妈心系老家,身子扎在儿子家。不回家不是不牵挂老伴和那个家,是儿子儿媳妇这个家,离不开她。
她和老伴这一对三十多年从没分开过的老夫妻,就这样成了相隔千万里的老牛郎、苦织女。本分的种地人相思不作浪漫言,电话里他说不要太辛苦,你要好好的!她说,别太苦了自个儿。当心腰!便抵过了世上恩爱万千语。
对孩子们,张妈是全心全意的。这是废话!儿子是她生命中的挚爱,儿媳是儿子的老婆,孙女是张家的血脉,为他们!别说张妈心甘情愿,即使有人用枪逼着她回头,她也会一往无前!
老妈,是她五年前第一次进门后,儿媳对她的称谓。那时,儿媳还在月子里,她是婆婆,也是女人,都说女人生孩子,跨的是一道生死关。她体谅儿媳,到的第一时间,就撸起袖子杀了带来的鸡,为儿媳熬上了香喷喷的鸡汤。晚上,为了让儿媳睡安稳,更是把孩子抱到了自己的床上。
二
从那天算起,一开始的三年里,白天、晚上,吃喝拉撒睡,她包下了大孙女的一切。三年后,儿媳生下二胎,大孙女的晚上交给儿子儿媳,她腾空的晚上则被小孙女填满。
除了两个孩子,儿子的家,也得像个家的样子。儿媳是读书人,所有的家务都是张妈的分内事。虽说,带着孩子铺床叠被、拖地、洗衣、做饭菜麻烦,但对她来说,又算得了啥,只要孩子们舒心,开心。
人说,婆媳不好处,这话早在第一次来儿子家前,老伴就不止一次地提醒过她。老伴说,儿媳是大城市的人,你到那里要长心,不要让儿子为难。来的前夜,她把五万元钱细心缝进了内衣袋袋里,老伴还不忘叮嘱,不可全部拿出来,得稍微留下一点钱,以备不时之需,起码也得等到再回家续上。那次她笑怪老头子忒细心,还说,儿媳生孩子,红包小了不好看。
五年里,她秉承着少说话多做事的原则,想谋求的无非就是——家和万事兴。却不想,矛盾还是不期而至。
儿媳第一次生气,是在她初来后大概三四个月里。那次,儿媳的语气还算温雅,坐在餐桌边,眉头深锁,一双筷子捏在手上,在那盘土豆丝上像飞机盘旋在半空总也不降落,她看得忐忑,又不敢问,直到儿媳口中发出优雅的叹息,说了多少次了,说了多少次了!土豆丝要切得像粉丝一样,也不晓得你长不长脑子,你也算读过一点书的,连这都学不会吗?儿媳说完,“啪”,扔下筷子,不吃了。
不吃咋行呢?我重新做。她口中唯唯诺诺,背着孙女又切起土豆,这一次,她用破口的手指换取了细细的土豆丝,可到头来,土豆丝熟了,儿媳的外卖来了。
三
土豆之后,婆媳间又发生了些什么?五年里,张妈真的不记得了。不是她记忆力差,是她太忙也太累。累得不愿想那些糟心事。再说,她是婆婆,是长辈,哪有长辈与小辈置气记仇的理!
说到累,不由张妈联想到儿媳常常教育她的那些话。儿媳总说,家里就这一点点的事,不要动不动喊累,比起你从前在农村干的,这是享福,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
儿媳还说,干这些小事又不动脑子,怎么会累?要说动脑子,那才是真的累人。别的不说,就比方我这网上买东西,你以为就手指点点戳戳?告诉你,这才是伤脑筋累人的事咧。哎呀,说多了你也不懂,知足吧。
张妈自然是知足的。
对于张妈来说,生活中有累,也有好笑的事。
那次,儿媳要大孙女学外语,学什么苹果橘子的单词,三岁的孩子学了好几次,愣是不会。儿媳一边教一边骂,还在孩子稚嫩的手臂上拧,拧出一道道红红的印痕。她看得心惊肉跳,禁不住多嘴,小宝还小,中国话还没学完整,外语慢慢来么。儿媳一听,瞪着眼睛教训她,乱插什么嘴!你懂啥?你以为是你们农村旮旯呀?我的孩子是生长在这个大城市的!怎么能输在起跑线上!儿媳说着,突然像哥伦布发现新大陆,咦!你怎么不学外语的?来来来,我教你,你先学,你学了再教小宝。
那天,眼见大火就要烧到自己身上,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她呐呐一声,逃一般躲进了自己的小斗室。
凡此种种,张妈郁闷吗?有。发泄吗?不!张妈把这当成儿媳的矜持,当成年轻人的任性,当成一阵风雨,风过了、雨停了,事儿便了了。
要不还咋的?难不成就为了这鸡毛蒜皮的事儿,让儿子儿媳吵架?那样的话,她这个老妈千里迢迢赶来,帮的就是倒忙!还不如不来!
纠结多了难免失眠。夜深人静的时候,她常常捶打着酸疼的腰背劝自己,咬咬牙,挺住,再苦几年,等到小宝们大了,就可以回到自己那个家了,到那时,就可以舒舒心心过那种自在生活了。
那天的龃龉又是怎么发生的?
对了,那天晚上,儿子出差在外,儿媳正坐在餐桌边吃饭,她正抱着小的喂着大的。那大孙女也是欺软怕硬的小主,在幼儿园自己吃饭,在家里每次都要奶奶喂,张妈自然是乐此不疲的。为这事儿媳批评过她多次,她总是屡教不改。再后来,儿媳见怪不怪,她便落得顺水推舟了。
话说这一次孩子调皮得过分,居然吃一口吹一口,像吹泡泡糖,一张饭桌几乎成了雪花白。为了稍显惩处,她在孩子手背上轻拍了一下,谁知,一下没用,却招来了儿媳的白眼,她还浑然不知。
在儿媳扔下筷子坐到沙发上看手机的时候,她又再接再励拍了第二下。这一下,事情闹大了,孩子“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儿媳气冲冲过来,一把拉过孩子,大声呵斥道,老太婆,你以为你是谁呀?一个看小人的老保姆!还敢打我的孩子!”儿媳一阵霹雳雨后,口中恨声一句,翻天了!抢过张妈手中的小孙女,口中指挥大孙女,母女三个进房里去了,留下张妈傻呆呆坐在餐桌边。
很快,电话隔江过海打进来了,儿子的话很直接,妈,你怎么能打小宝呢?叫你来,原就是叫你来帮帮我们的。唉!你知不知道我有多累!
长长的叹息后是无语。
这里还能呆吗?随即,一个“走”字生生跳进脑海。
打点衣服,找出那只叠得四四方方的红白方格蛇皮包……一切都是机械的、无意识的。走的念头就像门槛边的那只脚,跨出去需要硬起心肠,留下来需要平息自我。
就在这时,风风火火的儿媳抱着小孙女来了,口中高声大气的:怎么?还摆上谱了?赶紧的!收拾桌子去!收拾完了快点哄小宝睡觉。我累了!真是的,吃我的用我的,还不好好干!你是祖宗呀?
张妈流泪了,她问,我在这里原来是吃你的,用你的?
还顶嘴?你一个种地的人,不是吃我的你吃谁的?你说!你说!别跟我说你是吃你儿子的,你儿子的也是我的。儿媳说这话的同时,一根手指直直指上了张妈的脸。
好!我走!
还长本事了!你倒是走呀!马上走!我还就不信了!
四
张妈走的那一刻,天已经黑透,好在城市的夜,是有色彩的。
混沌的身子,拖着趔蹶的步子,张妈饿着肚子、满心委屈,直接乘车去了火车站。
夜未央,心事浩茫连广宇。几个小时过去了,张妈像一座雕像,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张硬椅上。
正是乍暖还寒的初春时节,冷,从四面八方向她包绕而来。她的一只手躲在羽绒服口袋里,另一只手固执地拿着手机,眼睛紧盯着屏幕。潜意识里,她还在梦想着儿媳的电话,她自我劝慰着,只要她打个电话过来,之前的种种便让它化作流水去。
天,亮了,电话没响。
动车启动了,风驰电掣的动车,带着满腹心事的张妈回家了。
那是真正属于张妈的家。可这时的张妈无喜无欢。
悠长而矛盾的三天过去了,天,无风无雨,只有心头的牵挂和疼痛像暴风骤雨般不能停息。
第四天早晨,儿子的电话来了。儿子告诉母亲,这三天,他老婆累坏了,又要照顾大的又要照顾小的,都焦头烂额了。他问张妈,明天是不是可以回H城了?
用力深呼吸后,张妈对儿子说,儿啊,不是做娘的不给你这个面子,今天这个电话要是你老婆打来,我二话不说立马赶来。
儿子随后说,我请你来,就代表了我老婆的意思。再说,一只鼓敲不响的。
我懂了。是我这个做婆婆的错了,是我这个妈自作多情了!也罢,你们另请高明吧!
说这话你要考虑后果!你想想清楚,你这是在逼我同你们断绝关系!那好,以后你们老了也别指望我为你们养老送终了。儿子说完,“啪”地挂断了电话。
这一夜,老两口彻底失眠了。一句断绝关系,把一对老夫妻的心打入了冰窟。儿子轻轻松松的一个“断”字,说得云淡风轻、理直气壮,于父母,是如雷轰鸣!如刀剜心!断吗?三十四年的父子情、母子情,儿子能断,做父母的能断?还有那两个张妈一手抱大的孙女……
呆在老家的张妈还在牵挂着孩子,牵挂着那个家,一条暗线通过微信在不间断地传递着儿子家的信息。消息说小孙女的额头已经连着摔了两个大包,大孙女已经被娘打了三次,还说儿子那个家自从她走后已经鸡飞狗跳、一地鸡毛了。
唉!真正是层出不穷的烦恼,断不了的舍离!
回吗?
黑沉沉的夜,无法作答,张妈自己更无法说服自己,只有哭,掩着嘴,呜呜咽咽地哭……
(编者注:百度检索为原创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