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湛蓝，秋风习习。
　　 一个秋日，我仰望天空，对女儿说，爸爸小的时候，总是坐在矮墙上看大雁南飞。那时女儿只有6、7岁，扬起小脸，认真看着天空，失望地说“爸爸骗人”。
　　 爸爸真的没有骗人，只是时空转换，再没看见过大雁飞过城市的上空。大雁去哪了？它们不再迁徙吗？在没有雁飞南方的日子里，那段矮墙，成了我回忆往昔的所在。
　　 每一个人的童年都有无比快乐的因子。我和小伙伴们的快乐大本营，位于两条街交叉的街角。那里有段矮墙，墙后面是一片大连人称之为日本房的街区。有小巷、围墙、院落，非常适合半大小子“辗转腾挪”。没有“辗转腾挪”的空间，对于上世纪七十年代的孩子们来说，是一种无法想象的郁闷。孩子们翻墙窜院、东跑西颠，是那个时代街头巷尾的标配，童年快乐生活的印记。
　　 矮墙的前面，是一条宽而长的马路，有电车驶过。漆成绿色的电车，像移动的小房，沿着铁轨慢悠悠地行驶，发出“咣当、咣当”节奏分明的声音。没有风驰电掣感觉，也没有车来车往的嚣噪，似乎有大把大把的时间任由支配。
　　 我和小伙伴们拿出事先准备好的钉子，摆在电车铁轨上。然后，坐在矮墙上，等待电车驶来。当电车驶过之后，钉子被碾压成一柄柄“剑”，或者把钉子掰弯，便会碾压成一把把“刀”。这些“剑”与“刀”还是半成品，需要我们骑在矮墙上，用力在水泥墙面上打磨。磨到铮亮时，再用红线缠出剑柄、刀把，接下来便是执“剑”耍“刀”，行走“江湖”。
　　 闯“江湖”累了，那段矮墙，总能令孩子们安静一会儿。忽然，有小伙伴喊道“快看，有大雁”。抬头，湛蓝如洗的天空上，几朵白云的间隙中，一队大雁振翅向西南方向飞去。这队大雁，看上去都很肥大，令我很好奇这样的体重是如何起飞的?雁群先是“一”字型，转眼又变成“人”字型，队形整齐，飞得十分努力，但确乎没有听到雁叫声声。据说，大雁常常用叫声鼓励飞行的同伴，没有听到雁叫，大概是飞得太高，或者是因城市太嘈杂。
　　 大雁飞往的西南方向是旅顺口，那里有座老铁山。老铁山凭临大海、山高林密，是候鸟栖息地。北方飞来的候鸟，包括大雁，在这里稍事休息之后，继续南飞。现实很残酷，鸟儿们的乐园，很容成为一些不法之人的“乐园”，总有人在老铁山架网捕鸟。十多年前，有朋友打来电话约我吃饭，不无炫耀地说是“鸟宴”。我很生气，鸡鸭鱼肉，还有丰富的海鲜，还不够吃吗？碍于脸面，不便发火，婉言谢绝。事后，却总是悲哀地想，他的“鸟宴”里有没有大雁？
　　 秋日阳光透过泛黄的树叶，洒落在身上，暖暖的。伴着老旧电车咣当咣当声，小伙伴们就这么呆呆地看着一行大雁飞向南方。我不知道它们要飞多长时间，才能到达南方，也不知道它们最终会栖息哪条河流、哪个湖泊、哪片湿地。但我知道，在南方，一定有顽皮如我们的小伙伴，呆呆地坐在长着苔藓的矮墙上，翘首以待雁归来。
　　 自古以来，人们都喜欢大雁。翻阅诗词歌赋，抒怀咏叹大雁的比比皆是。有静观的，“鸿雁于飞，肃肃其羽”；有倾听的，“淮南秋雨夜，高斋闻雁来”；还有打听事的，“试问寒沙新到雁，应有来书”……
　　 最让人唏嘘感动的，当属金代文学家元好问的《摸鱼儿·雁丘词》。只读首句“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便潸然泪下。他在词前有序，大意是说，行旅途中，遇到捕雁者说捕获一只大雁杀了，另一只逃脱的大雁在天空中悲鸣不肯离去，最后竟然“自投于地而死”。这是一个令人感动唏嘘的爱情悲剧，时年只有十六岁的元好问，以石破天惊的方式对生与死、殉情与偷生发出直击灵魂的考问。不知道是否以此为始，其后大雁就成了爱情的代言者，比如“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比如“雁南飞，雁南飞，雁叫声声心欲碎”……
　　 爱情是美好的，令人愉悦、激动、憧憬，但我更喜欢儿时望雁南飞的心情，天真，无虑，欢快。只不过儿时的心态、童真，在长大以后，难免会变得务实与实际，而且越来越“深刻”，务实到缺乏了想象，深刻到缺少了感动。为生活所累，整日地打拼，满脑子都是工作、上有老、下有小、房贷、车贷以及繁杂的人际交往，匆匆着每一天，时常被“我很忙”裹挟得身不由已，那种用童真的眼睛观察、捕捉、留住生活乐趣的能力不断衰减。偶尔跟团旅旅游，也是“上车睡觉，下车看景，一问全不知道”。好不容易去爬了一次山，却非要与健身强体扯在一起，而忽略看山赏水的快乐。成人的脚步太匆匆，成人的生活过于缜密。
　　 这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鲁迅先生把“似乎确凿只有一些野草”的百草园，作为心心念念的儿时“乐园”。还饶有兴趣地说，“单是周围的短短的泥墙根一带，就有无限趣味”。因为那里有低唱的油蛉，弹琴的蟋蟀，会放屁的斑蝥，如同我的矮墙上空有大雁。
　　 往事如烟，童趣不再。如今女儿也长大了，不知道漂泊异域的她，是否看到城市上空飞过的大雁。其实，看不看到，已然无所谓了。只要我们保持着童真的心态，在鳞次栉比的高楼之间，川流不息的人流之中，放慢匆匆的脚步，欣赏周围的一切，从容地感受生活的美好与乐趣，这已经足够了。
　　 一身疲惫走出写字楼的时候，驻足，仰望一下星空，看繁星点点或朗月当空；天高云淡的时节，驻足，仰望一下蓝天，看白云下是否有雁南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