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刚泛起一丝丝亮光，万物都还在沉睡，噼啪的鞭炮声把我从梦中惊醒。我迷迷糊糊地想着，是谁家办喜事？不对呀！办喜事，没有这么早放鞭炮的，肯定是哪家出啥事了！我一骨碌爬了起来，跑出去。村东头大银杏树下围了一群人，嘈杂地议论着什么。原来是水牛娃儿出事了，水牛娃儿在外地打工，出了车祸，乡邻把他的骨灰送了回来。
　　 水牛娃儿姓牛，单名力，因他从小长得壮实，做事一根筋，又姓牛，人们就给他取了个外号“水牛”。叫的时间久了，叫的人多了，不知道是谁又在“水牛”后面加了一个名词“娃儿”，从此，牛力就成了水牛娃儿。水牛娃儿和我是同一个村子人，都住在村子东头，比我大4岁，我俩是同学。他上三年级时，我上一年级，待我上三年级时，他还是上三年级，我俩就成了同班同学。我上了初中，水牛娃儿还在五年级蹲守。
　　 水牛娃儿在班上要比其他同学高出一个头，长得敦敦实实，不爱说话，看人时，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两个眼珠在眼眶里一动不动，好像充满了敌意。他上学是两天打鱼三天晒网，老师经常不是在河坝就是在操场外面找到他，把他带回教室。他在教室也总是不守规矩，不是把前面同学背戳一下，就是把左右同学敲打一下，有时还把前面女生的头发绑在桌子腿上，往同学身上洒墨水。课间，老师给同学指导作业时，他不声不响地拿起笔，在老师的白衣服上乱画几笔。老师提起他是哭笑不得，同学都不愿意和他交往，都躲着他。
　　 山上村民给校领导反映说，几家住户的鸡丢了，他们好几次看见一个娃在住户周围转悠，看样子是学生，怀疑鸡是这个学生偷了的。学校根据村民的描述，经过排查，最后把怀疑对象锁定在了水牛娃儿身上。一天中午，风日晴和，水牛娃儿又不在教室。班主任估计他逃学去山上了，就去找。在山上，水牛娃儿拖着一只鸡往山下跑，被班主任抓了个正着。水牛娃儿偷鸡的手法很特别。他找来一根一米左右拇指粗细的竹竿，在竹竿的一端绑上鱼线，再把自己用缝衣针做的鱼钩系在鱼线上，一件钓鸡的工具就制作好了。然后把玉米粒、蚯蚓之类的饵料挂在鱼钩上，见没人时，将鱼钩抛向鸡的活动领地。他躲在一边观察，不一会儿，鸡便去啄饵料了，鸡刚把饵料吞食进喉管，还没下肚时，他立即将鱼竿一拉，鱼钩就卡在了鸡喉里，鸡啼叫不出声来，也扑腾不起来，只能顺从地被拖着走。鸡被拖到僻静处，水牛娃儿用手捏住鸡脖子，取出鱼钩，把鸡往事先准备好的布袋子里一塞，提起就走了。偷鸡一事被落实后，水牛娃儿从此便辍学在家。
　　 水牛娃儿不上学了，年龄也不算太小，但在家里干不来农活，由于是家里唯一继承香火的独苗，父母也懒得管教，就由着他性子来。他不是东家站就是西家立，这村窜那村，经常到吃饭的时候，还要四处找人。
　　 水牛娃儿平时总是拿一根小竹棍在手上，东敲敲、西打打。走在田间地头时，仿佛庄禾前世与他有仇，见周围没人，便唰唰几下，金黄的谷粒痛苦地被打落在田埂上；唰唰唰几下，绿得发黑的玉米叶似刀切般掉落，玉米杆被拦腰斩断。主人见庄稼无端被糟蹋，又不知道是什么畜牲祸害了的，心疼得如刀搅。
　　 不知啥时候，水牛娃儿学会了抽烟，没有钱买，就问家里要。开始父母还给个五块三元的，经常要钱，父母手头也不宽裕，就不给了，他就跟父母发脾气，整天不归家，四邻八村到处乱窜，时不时偷只鸡、兔子去集市卖了买烟抽。有时还在半路上拦截小学生，问他们要钱，不给，就威胁用拳头说话。那时的学生，家庭经济都困难，大多没有吃过早餐，就更没有零花钱了，哪个学生兜里有个五毛一块的，就已经算是地主了。因此，水牛娃儿劫财收获甚微。一次，一个小学生身无分文，水牛娃儿生气了，推了他一把，学生一个趔趄，掉进了池塘里，幸好有人路过，把小学生救了起来。水牛娃儿的不争气，惹是生非，偷鸡摸狗没少给家里找麻烦，父母为他惹的事，给乡邻赔礼道歉，赔钱，丢尽了脸，在村子里俨然没脸见人，见到熟人都不好意思打招呼，绕着道走。
　　 所有的这些事，水牛娃儿好像都当没有发生过，依然是外甥打灯笼——照舅（照旧）。十里八村，哪家有红白喜事，水牛娃儿从不落下都要去赶场。他去了既不随礼也不帮忙，到开席时，总是第一个抢入席座，也不与人说话，只顾自己狼吞虎咽地吃。其他客人还在互劝吃菜、谦让时，水牛娃儿已吃饱离席走了。但凡这种事儿，多一个人，多一双筷子，主家是不会计较的，计较也只是在心里。有一次，知客事当场把水牛娃儿赶下了席桌。当晚，水牛娃儿把知客事家的猪圈门打开，把两头猪放跑了。第二天发现时，猪把庄稼地糟蹋了几大块。
　　 乡邻提起水牛娃儿，都直摆头，恨得咬牙切齿，谁家小孩哭闹不止时，大人就会说，哭嘛，再哭！水牛娃儿来了哟！让水牛娃儿背起走，小孩便立即止住哭闹，不敢出声了。
　　 时间如白驹过隙，一晃，水牛娃儿快奔三十的人了，还没有娶上老婆，光棍一条。村干部为水牛娃儿的事也没少操心，多次劝他和乡邻一起去打工，挣点钱，成个家过日子，头一天晚上还说好了的，答应去，可到第二天早上，乡邻去叫他走时却不见人影了。有人建议给他找个老婆，有了老婆管着他，或许就归正了。也有人说，给他找老婆，是把人家姑娘害了。父母还是厚着脸皮托人牵线搭桥，给他介绍过几位深山里的姑娘，都没有成。人家姑娘到他家，一看家徒四壁，没说几句话就走了。有的姑娘事先在村子里打听，得到的答案是：不务正业，烂人一个，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便连他家门也不进了。还给他介绍过外村的一个寡妇，也没成。
　　 几年后的一天，水牛娃儿爹在黑窑上打工出了事，煤矿老板跑路了，连安葬费都没捞着，不了了之了。这以后，水牛娃儿便和母亲俩人生活。水牛娃儿爹的不幸，使家里失去了中流砥柱，对本来生活就困难的家庭更是雪上加霜，这给他母亲带来了沉重的打击。加上水牛娃儿的好逸恶劳，恶名在外不争气，他母亲是心力憔悴，几次在心里产生过跟他爹去的念头。
　　 家里发生了重大变故后，水牛娃儿好像猛然醒事了。他不再四处乱跑，东游西荡，也能跟母亲一起干些农活，还说出了令人意想不到的话：“妈！咱爹走了，还有我，我也三十好几的人了，好手好脚的，我会去挣钱养家孝顺你的。”他母亲听了这话，眼睛直愣愣地盯着水牛娃儿，眼泪忽然扑簌簌地滚出了眼眶，接着失声地哭了。
　　 这以后，水牛娃儿时常陪伴在母亲身边，和母亲一起做家务、干农活。担水、背粪等重活都自己干，不让母亲沾手。村里人家、邻居农忙，缺人手时，他都会主动去帮忙。农闲时，他就上山捡柴禾，一捆捆柴禾堆积在房前屋后，足够家里烧一个冬天了。
　　 年初，乡邻带上水牛娃儿到了北京，搞建筑。水牛娃儿开始表现还可以，跟其他人一起按时上下班。两个月后就不安分了，太阳毒时，他嫌晒，在工棚里睡大觉；打霜下雪时，他嫌冻，蜷缩在被窝里不起床。还顺手牵羊把工地的钢筋、钉子顺出去买到了废品站。
　　 一天下班时，水牛娃儿又从工地顺一圈电线，让工头发现了，工头叫了几个人，把水牛娃儿狠狠地打了一顿。乡邻把水牛娃儿送到医院，住了几天院身体才勉强恢复。乡邻凑钱帮水牛娃儿付了治疗费，又给工头说好话，作保证，工头见这些人憨实又能吃苦干活，才没再深究水牛娃儿的事。乡邻都很关照水牛娃儿，事后又苦口婆心地劝导他，好好干活，放勤快些、别懒，多挣点钱，年底回家，大家帮他把家里拾掇拾掇，有个家的样子，好讨个老婆。若再不争气，会把你妈逼上绝路的，你出门时，是给你妈保证过了的。这次，水牛娃儿鼻子一酸，眼泪似珠子般往下掉。
　　 水牛娃儿休养了几天就正常上班了，他人壮实，体力好，不仅能很快干完自己的活，还经常帮别人搭一把手，连续三个月都是满勤，一直表现很好，大家都很高兴。
　　 一天中午，秋日的阳光晒得人很舒服。水牛娃儿休假，晾晒好了洗完的衣服，到外面转悠，走到马路的拐角处，一个小男孩蹒跚地在马路上捡花皮球，小男孩抱起皮球往回走，没走两步，皮球又掉路上了，小男孩又去捡，如是再三。这时，一辆小车正急驶入弯道，说时迟那时快，水牛娃儿三步并着两步冲过去，一把把小男孩提到人行道上，他却一个踉跄跌倒在了马路上，小车直接从他身上碾压了过去，水牛娃儿被送到医院，经抢救无效……
　　 村长把水牛娃儿的事汇报给了镇政府，镇政府立即做了安排。由村委牵头组织人力，镇政府出资，一切从简安葬水牛娃儿。乡邻按照当地风俗，买了一副棺材，把水牛娃儿的骨灰入殓，葬在了他父亲墓的旁边。安置好了水牛娃儿的后事，村委会把他母亲列入了重点照顾对象。尽管如此，她仍然整天以泪洗面。一天晚上，她做了一个梦，梦见水牛娃儿回来看她，说他在那边跟爹在一起，精心照顾老爹，他们都很好，让妈别惦记。一声鸡啼，水牛娃儿妈惊醒了，眼角一滴清泪流了下来。从此，她逢人就说，俺娃儿在那边孝敬他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