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丢失的月亮(小说)
电话把我从清晨的睡梦中惊醒,我睡眼朦胧地抓起手机,一看是张智霖,随手又把它扔回,手机持续地响着。
努力回到刚才的梦境,我趴在村外的池塘边,看水中的月亮一晃一晃的,周围蛙声阵阵……
手机安静下来,梦也跟着消失了。天已麻麻亮,有两只白鸽在窗台上跳来跳去,远处的鸟鸣叽叽喳喳连成片。间或吹来一阵风,鸟鸣声此起彼伏,忽高忽低。晨光里的白鸽被风掀起白亮的羽毛,扑棱一下翅膀飞走了。
这是一个多么美好的早晨啊!
我连忙摇醒还在贪睡的小宝,快起来,今天周日,妈妈啥也不干,带你去动物园看大熊猫。
小宝揉揉睡眼,妈妈,你说的是真的吗?我过生日外婆发给你红包说是给我买玩具的,你都向外婆保证当天去买,可到现在还没买来。
哎呀,这事不是小宝提,妈妈还真忘了。那天是真有事,今天咱们先去动物园,回来再去超市买,好不好?
说话算话?
当然,今天绝对不会变了。
欧耶!小宝从被窝伸出一只手挥向空中。
手机又响了,还是张智霖,我知道他打电话的目的,昨天的活没干完,还要抓我去做苦力,但傍晚收工的时候他不是又联系劳务公司给找了四个工人吗?整整一下午,我跑前跑后,脚肿得鞋都穿不上了。
瞅一眼手机屏幕,愣了几秒钟,还是划开了接听键,没等我说话,急促且低沉的声音就传过来,又是命令式的,你今天早点过去,看着工人干活,今天无论如何也要把墙面贴完,我有事去不了。
我直接把他怼回去,你那是挖社会主义墙角,我可不做你帮凶了。张智霖一本正经回复我,人人都这样,少我一个,什么都不会改变,真的。
他不像开玩笑,我也不再揶揄他,问,我必须去吗?
必须去。
到底有什么重要的事能比今天的事重要呢?我小声嘀咕着,时不时瞥一眼正在穿衣服的小宝,犹犹豫豫地对着话筒说,我——我今天也有事。
你的事先放一放,张智霖语调升高,非常霸道。
先放一放?我补问了一句,声调却明显降低了八个度,我不想去却无法拒绝他。
你早点过去,赶在工人之前,大门虚掩着。张智霖说完匆匆挂了电话。
小宝已穿好衣服下床,兴奋地跑来跑去,一会找出水杯,一会又找出太阳帽,我却不知如何是好。
小宝,你智霖舅舅临时有事,需要妈妈去帮忙监工,也许他一会就回来了,你跟妈妈先去他的车间好不好?
小宝一脸失望,我最讨厌给妈妈打电话的人了。
二
我和张智霖出生在同一个村庄,他是三爷家的二儿子。按辈分,我理应喊他二叔,但他只比我大三天,我们从小一块玩耍,一块上完小学、高中,我从没把他当叔,在我心里,他就是我一个同龄的朋友,我没法把他和叔这个辈分联系在一起。
大人们不同意我直呼二叔其名,但也无计可施。直到我们高考结束的第二天,三爷像完成一种使命那样,把我叫到跟前,抑扬顿挫且又郑重其事地说,论资排辈,长幼尊卑一直都是这么传承下来的,大小不记,在辈分上你就得喊老二一声叔,你不能再这样没大没小。智霖,智霖地喊了这么多年,成何体统?如今,你们都已高中毕业,说话做事应像个大人了,不要再这样胡闹下去。
我本想和三爷说这不是胡闹,可又不知如何解释。以前,迫于母亲的压力我也曾叫过他一声二叔,他立即阻止,别叔,叔的,你这一叫,把我叫老不少呢!
智霖,哎,这样多舒服,我们一辈子都这样叫。
那一刻,我只是觉得我们之间不能掺进一点杂质,这一声叔,会阻隔很多美好地进入。我更怕这一声叔喊着喊着我们之间就会拘谨起来,就像我敬重的其他长辈一样,随着时间地推移,我们之间只剩下彬彬有礼和客套,那些说说笑笑的日子会一去不复返。于是,我和张智霖有了约定,在大人们面前,我们打哈哈啥都不叫,我们单独在一起时我还是喊他智霖。
这一刻,面对三爷,我依然不想改变,却又很难违背大人们过于注重的形式。我并非不懂三爷的良苦用心,他所担忧的不仅仅是一个称谓,而是张智霖的未来。
我不管,使劲憋住笑,大彻大悟似的点点头,多谢三爷教诲,月月记住了。随即回头朝倚在门框上的张智霖做了个鬼脸,二叔,二叔地叫了两声!
张智霖努努嘴,忍俊不禁地转身向门外跑。我追出去,一边跑一边喊,智霖,等等我。
正是雨后,村庄像水洗了一样新鲜,瓦蓝瓦蓝的天空下,我俩你追我赶,最后停在一片蛙声阵阵的池塘边。张智霖仍然在笑,上气不接下气,突然又学着三爷样子阴下脸,喊二叔,智霖,智霖地喊成何体统?我喘口气,有模有样地叫,二叔,给我抓一条鱼吧!他的目光即刻随我手指转向面前的池塘,我趁机从他背后一推,他背后像长了眼睛,手往后一伸就拽住了我的衣角,我身不由己地跟着跳下去,刚刚偃旗息鼓的蛙声又齐声声响亮起来。
呱呱,呱呱……张智霖露出水面,学个青蛙叫又不见了。
我眼珠一转,快速憋一口气扎进水底,神不知鬼不觉地游到他身后,一只手狠攥住他的脚腕,另一只手使劲挠他的脚心。出乎我意料,水性极好的他一点都不反抗,好像很喜欢享受这个时刻。我顿觉无趣,松开手,露出头换一口气,却见他又早于我钻出水面像一面墙一样挡在我面前,那眼神如一道电波,凝视着我,我的心怦怦乱跳,慌乱地低下头,潜入水中游向岸边。
就在这天晚上,我接到山东大学寄来的录取通知书。天上没有月光,也没有星星,我和母亲在院子里面对面坐着,谁都没有说话。
母亲和我都知道这张报喜的录取通知书对于我们家将是一道坎。我还没出生,父亲便早早去了另一个世界,母亲挺着大肚子又回到姥姥家,一人苦撑着供我读书到现在。三个月前因一场意外摔断双腿,虽及时送去医院,还是没能站起来。
毫无人生阅历的我自感前途渺茫,却心有不甘,大颗大颗的眼泪滴落在通知书上,啪嗒啪嗒的声响在黑夜里传得很远很远。
小花对着门口狂吠不停,一辆轿车在墙外戛然而止。我抹抹眼睛去开门,认出是三爷。也不知为啥,我的高傲一下子不见了,一改往日对三爷的轻视,热情地把他迎进屋,给他搬椅子递茶水。
三爷似乎看穿了我,朝我摆摆手,示意我出去,他和母亲有话要说。
我悄悄躲在门外,见三爷从他的公文包里拿出一个信封放在桌上,用手指慢慢推到母亲面前。母亲没有理会那个信封,抬起头对三爷说,三叔,我娘俩多亏您帮扶,我们家小月才能考上大学,等她毕业上班了,我一定让她双倍还您。
不用还了,我不差这俩钱。我是怕小月上不了大学,会和智霖越走越近。智霖这次落榜也不是什么坏事,对他来说,上不上大学都一样,早晚都得回我公司上班。
月亮缓缓爬出了云层,凉爽的夜风吹来,我额前的碎发被风吹乱了。三爷的话让我恍然大悟,原来他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拆散我和张智霖。
我在一瞬之间长大了。
村外的池塘边,我倚靠在一棵歪脖柳树下,俯视着我的村庄,一排排的房子参差不齐,高矮不一,但家家户户都亮着一样的灯,透出一样的温暖。
有什么不一样吗?我和张智霖哪里不一样,村里谁不夸我长得俊,成绩也比他好,可三爷为何要极力把未知的一切提前扼杀在萌芽呢?
灰黑色的夜幕下,三爷的宝马一溜烟驶离我家门口,火箭一样窜向村外的公路,母亲拄着拐杖一点点挪到门口,呆望了一会,又艰难地往回挪移。
三爷的三层小楼座落在村子的最前方,村里无论谁经过这里都会朝里面看几眼。精致的木质白栅栏围成的小院里是齐整整的草坪,就像铺上了一床绿色的毯子。草坪中心的秋千椅在风中荡来荡去。我经常在这里享受飞起来的感觉,在背后推我的智霖总是用足了全身力气,让我的惊呼声一次比一次高。三爷经过的时候,会阴着脸吼来一嗓子,智霖,天不早了,快回屋。
当我把目光移到我家低矮的房屋上时,终于明白有何不同了。三间老房子紧挨着三爷的小楼,房顶还不及三爷的一层楼高,远远看去还不如三爷家那只牧羊犬的小屋。左邻右舍的房子虽不是三爷那样的小楼,却也都是宽敞明亮。唯独姥姥留给我们的这幢老宅历经半个世纪风雨的侵蚀,早已摇摇欲坠,夹在他们中间,就像一堆瓦砾。
三
哐当,门开处,先后走进来几个工人。
我抬眼一看,火腾一下就冒出来了。来的大多是一些60岁以上的女人,走起路来还晃晃悠悠,其中一个内八字好像每走一步都疼得要命的样子,别说抢工期,能安全回家就不错了。劳务市场的规则就是,我给你找到活,你给我劳务费,你干不了是你的事,雇家不用你也与我无关。反之,雇家不中意的人可以中途退掉。
我叹了一口气,就这些人,3米高200米长的两面墙一天怎么能完成,评估公司明天下午就要离开,贴完二千多平米的墙壁,补偿下来会是一笔不菲的数目。让我来监这个工,这不是难为我吗?张智霖,你到底有什么屁事,非要在这个节骨眼上离开,不会过了今天再说吗?
既来之,则安之,再换人已经来不及,人尽其能吧!我把这些老弱病残分为三组,先集中力量分割壁纸。
只有一个梯物架,幸亏只有两个男劳力,否则不但不出活,还会窝工不少。这个张智霖怎么回事,明知工期紧张,怎么前战准备一点都不做呢?他搞了几十年的工程,是精明到家的商人,贴个墙面最多算个毛毛雨,却搞成这样。
环视一下车间,想到张智霖的委托,我只能把它当成我的车间。学着张智霖的口气给吴学明打去电话,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老吴,赶紧放下你手中的活,干了多少我补给你。你马上带上三个工人,男的,不能超过50岁,带上两个梯物架,我在微信给你发个位置,你赶紧过来,要马不停蹄啊!
老吴是劳务经纪人,也是一名大工,只要我的厂里有他干的活,从不找其他人。但老吴每次都先讲好价钱,什么活什么价,我也不担心他乱要,干完活一分不欠走人。老吴说,就愿意和你合作,挣多挣少不说,干着舒心。
半个小时后,老吴的人到了,一进门就问,怎么干,你说一下,你该忙啥忙啥去。
我指着车间和车间里的人,对老吴说,贴这个壁纸是为了高铁征地评估提高补偿,质量不用要求,贴上去保证明天不掉就可以。这些活怎么干你说了算,就一条,天黑完成。还有一点,评估公司现在其他户里评估,尽量不要弄出动静来。这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事,要是被评估公司现场拍到,会视为无效,张智霖要求明天评估的理由是他在回潍坊的高铁上,现在,这里没人,懂吗?
老吴会意地一笑,明白。放心,天黑之前带着钞票过来,这活得每人350,刚才给上个雇主干的一个小时也不用你补,以后有什么好活想着我们哥几个就行。
我松了一口气,当然,那还用说。
无形之中欠老吴一次人情,这是我最不愿意做的事。我在心里暗暗骂道,该死的张智霖,都是因为你,我凭啥为你分忧解难,完成完不成,补多补少管我啥事。因为你,我一次次活在悖论中,不想管,却又放不下。
不知从何时起,我已打心眼里瞧不起张智霖,就像当年鄙视三爷那样。随着时间地推移,我和张智霖的人生轨迹已朝各自不同的方向发展,我也自认为再无交合的一天。他的世界里也只剩钱这一个概念。换言之,他生活的全部意义在于赚钱,为了钱可以不择手段,眼下贴这个壁纸也是如此。
我为何又要不遗余力地帮他,连我自己都说不清,在他面前,我总是不够淡定。
大约是大三放暑假的前一天,张智霖打电话说来接我回家,顺便给我一个惊喜。挂了电话,我的心湖里就像投掷进一颗石子,激荡起无数幸福的涟漪,圈圈散开。我的脑海中立刻出现了这样一幅画面,在一番浪漫的表白后,我接过高于他头顶的一束鲜艳的玫瑰花。
我拉着行李箱神采飞扬地在校园里飞跑着,时光轻盈而美好,眼前的世界五彩斑斓,每一片树叶,每一朵小花都变得那么亲切,阳光洒在我身上,这一刻和未来的一切都是那么值得期待。
脑海中那个画面反复出现,想着想着,不觉脸上有了燥热感。猛然间抬头,却远远看见他身边站着一个亭亭玉立的女孩。
立时,脚下像生了根,脸上的燥热褪去,木然地看着女孩小鸟依人般靠在张智霖身上,张智霖挪挪身,女孩又跟着靠过来。
这就是他要给我的惊喜吗?是让我分享他的幸福吧!
如梦初醒,我陷入深深的迷茫中。我以为我和张智霖之间只是隔着一层窗户纸而已,原来不是。我一直在苦苦等待那个捅破这层纸的人,而那个人却早已去了别人的窗前。错的人不是三爷,不是母亲,也不是张智霖,而是我一个人傻傻地活在自己的感觉里。
我本想装作若无其事地走过去,像什么都不在乎似的喊他一声二叔,可我根本无法说服自己,眼泪促使我一次次背转身。
四
季节转变,流年光影里张智霖的身影被我封存在一本影集里,成为我一生都不愿再提及的往事。
好久没有读流年家人的小说了。且不说这篇小说故事是否精彩,情节是否符合生活。仅仅就叙述语言明快流畅优美,心理描写入情入理入心,就让我欣赏不已。
清鸟真棒!佳作阅读,写得真好!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赐稿流年,期待再次来稿,顺祝创作愉快!
赏读过程中,好几次鼻子发酸,心中涌出一种不可言说的情绪。一个大男人呐,但我不认为这是丢脸的事。这种感觉,还是在若干年前读川端康成的小说时有过,谢谢作者。
“月亮你想当母亲,但无法找到变成女人的爱情。”
亲爱的作者,你前进的步子能否慢点,好让我跟上。

鸟儿,厉害!文题好,构思棒,细节真实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