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被灰尘呛醒的。
　　 迷迷糊糊拿起手机看时间，离闹钟响起还有一小时多。嗅了嗅空气的味道，了然，是这个季节惯有的沙尘暴带来的“馈赠”。
　　 很不情愿地起床。这个时间点，天还没有大亮，拉开窗帘，窗外一片昏黑，只能看到对面邻居家朦胧的窗户轮廓。我不能确定这场沙暴是什么时候刮起的，看这情形，估计肆虐了一夜。
　　 扯亮灯，桌子上没被遮挡的地方，一层细细的灰，手可以在上面写字了。抹布放进水里，湿水，一一抹过落满灰尘的地方，一股子土腥味，挥也挥不去。
　　 这样的天，是没心情做早餐的。
　　 走到街上才发现，视线的三十米之外，蛮蛮荒荒，人在这样的空间行走，渺小如蝼蚁。
　　 本打算买点早餐的，平日里早早就开门的早餐店，一一关闭。想想也是，这样的天，谁还会吸着沙尘吃饭。
　　 开门的超市不多，买了点面包，快速到马路上打的士上班。
　　 坐进车里，司机无意间提起了1993年5月5日的那场黑风暴。我说，过去了二十多年，依然记忆犹新。
　　 1993年5月5日。
　　 早上的天空一碧如洗，明晃晃的阳光洒下来，照在小镇的体育场上。运动员们情绪高涨，正在把五四运动的热情拉到五五。拔河、乒乓球、羽毛球、篮球等赛事进入尾声。我坐在羽毛球比赛的记分台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羽毛球在球网上空来去，甚至都忽略了拔河、乒乓球等赛场上的哄笑声、“哀叹”声、欢呼声……临近中午，羽毛球赛在一声悠长的哨音中落下帷幕。我才知道，除了篮球，拔河、乒乓球等赛事早已结束。
　　 交了记分簿，擦了一把脸上细微的汗，忽略了身后叫我吃饭的声音，一溜烟跑回了单位的商铺。
　　 我是被镇政府抽调过去做临时记分员的，中午是盒饭。吃惯了单位王婶做的饭，对镇政府食堂的饭食，有点排斥。
　　 午后的阳光热的有些不像话。大西北的五月，正是乱穿衣的季节，半袖、长衫长裤、风衣、裙子不一而足。此时才觉到，女人装扮了世界，原来不是一个说辞。
　　 刚进入五月的大西北，所有的花儿半开未开，枝上绿意未见，叶子尚未散开，一群女子如蝴蝶般飘过，就是一道不一样的风景。
　　 晴朗的天，和薰的风，悠闲的人们，这是大西北最好的春天。
　　 坐在商铺的柜台里，看着门外的风景，听着赛场上不时传来的呼叫声和加油声，我蠢蠢欲动。站起身来，想再到赛场上看看热闹。北边的天空中，忽然出现了一朵“蘑菇云”，并且以极快的速度在扩展，在放大，最后成一面由黄色和黑色混合而成的墙，向小镇压来。
　　 从没看过的景观，我忘记我现在是要出门的，又慢慢坐下来，脑海里出现了近期播放的《西游记》。妖怪来时的背景，就是这样的。
　　 商铺的主任，那个黑瘦老头走过来，看我出神地望着外面，也把目光转向了门口。
　　 “那些翻涌的东西是什么？”
　　 “蘑菇云变的。”我不加思索地答。
　　 黑瘦老头又把目光转移到我的身上，看我不带脑子的回答，皱了皱眉。虽如此，他也解释不清那真的是什么。转而语带戏弄地问：“原子弹爆炸了？”
　　 这下，我收回目光了，不是因为老头的那句“原子弹爆炸了？”而是，门外狂风大作，晴日被翻动的暗云遮蔽，悠闲的人们叫嚣着奔跑。顷刻间，商铺里进来好多人。
　　 我还在懵懵懂懂，黑瘦老头一个翻身跳出柜台，把还在不断涌进商铺的那些人往外赶。
　　 “出去出去，我们要关门了。”紧接着就向我瞪眼：“还不出来拉窗帘收拾门，等着看热闹？”
　　 “哦！”
　　 室内已伸手不见五指，慌乱的人们还在不断往商铺里面涌。我意识到了什么，摸黑跑到商铺后门处，快速扯亮了商铺的灯。
　　 “啊——”我扯亮灯的瞬间，商铺经理就站在我身边，吓得我一声惊呼。
　　 “疯疯癫癫的，这丫头什么时候才能长大？”他很不耐烦地说出这句话后，又问：“几点了，天怎么黑了？”
　　 一身的酒味，这么大的风都没听到，这是喝了多少酒？
　　 “下午4点哦。”
　　 “4点？天怎么黑了？
　　 “可能，原子弹爆炸了。”
　　 ……
　　 紧接着，商铺又一次进入黑暗。停电了。
　　 往常的6点，太阳还高高悬挂在西边的天空。那天，我们没有等来那个时间点该有的亮光，天，彻底黑了。
　　 做饭的王婶出现在我们面前，手里拿着几根红色的蜡烛。她是摸黑走进我宿舍的。宿舍的那张单人床上，挤挤挨挨，坐着5个人，和经理喝酒的几个人坐在宿舍里的办公桌上。我们都在摸黑聊天，猜测，假设，还有隐隐的担忧：家里的大人孩子回家了还是如他一样，被搁浅在了某一个地方，或某一个人的家里。
　　 蜡烛在王婶的手里点亮，她看着我们愣怔了一会儿，忽然哈哈大笑起来。我们同时看向除自己以外的几个人。头发被尘土染白，脸上除了眼睛转动的时候，白是白，黑是黑，别的地方都被尘封，如出土的木乃伊。
　　 第二天，下雨了。雨水在冲洗掉昨日的尘土时，也把气温降低到了零度以下。电视新闻上，播报着昨日的黑风暴造成了多少人死亡，多少人失踪至今未找到，多少农户的大棚被毁坏，多少牛羊死亡，多少商铺因忽然的黑暗被抢、被偷、被拥挤的人群损坏，多少道路被刮倒的树木阻断，多少屋舍被拔根而起的树木压塌，今晨的霜冻把刚露头的玉米等作物冻坏大半，有关部门正在组织人力挽救……
　　 看着新闻上播报的数字，看着死亡人数中的年龄（多为刚放学回家的小学生），眼睛不由湿润。灾难来得太忽然，以至于数天后，心仍有余悸，像经历了一场现实的大演习，我们都被不知不觉带入了场景。走出来后方知，大自然发怒，每个人都要充当演员，没有选择的余地。
　　 这一次事件，被命名为“五五黑风暴”。
　　 过去了二十多年，以后每年的三月至五月份，依然有或大或小的风暴来袭。地方政府年年出台各项植树造林、治沙压沙的措施，以期减少沙尘暴的频发。沙尘暴在逐年减少，如今天这样的风暴，时有发生，比起曾经的五五黑风暴，已是小巫见大巫了。
　　 下午下班，灰蒙蒙的天，遮蔽了视线之外的所有物种。偶一回头，路边的围栏上，大幅的宣传画“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朦胧在眼前。
　　 一叶障目，若除去这挥也挥不去的灰色，图片上的那一片青山绿水，才是这个季节该有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