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时光】小镇有生煎(散文)
一
一条运河穿镇而过,河上舟楫往来不绝,河岸的老街店铺林立,终日充斥市声与乡音。半个世纪前的运河小镇商贸繁盛,有许多招牌的小吃。当时街上一个叫“包子友相”的人,他做的生煎馒头就很出名。
生煎馒头俗称生煎,是江南的一种地方小吃,类似于锅贴和台湾的“水煎包”。包子友相的生煎,面软汁浓,肉鲜底脆,咬一口充满了葱香、肉香和芝麻香。友相兢兢业业,技艺越做越精到,日子久了,他的生煎滋味竟声名远播。
出锅时,包子友相会用锅铲在生煎锅沿上敲打出“当当当”的节奏,入耳又好听。吃客们寻声过去,围在长方形的案板周围,一个个报出自己需要的数量:我四个,我六个,给我八个,十个……因为大都是熟客,报完数,人们便将钱扔到案板上,然后自己找回零钱。友相拿出一叠干荷叶,摊在手掌上,一个个铲好生煎递给他们。那些人拿好生煎,倒点米醋,或站,或蹲,或在河边的栏干上坐着吃。有时忙上一阵,生煎还没卖完,见来客少了,友相会“当当当”再敲一遍兜揽顾客。
夏天的晚上,友相也摆夜摊,为的是那些街坊四邻的老顾客们。午夜,木桥上乘凉的人,肚皮咕噜咕噜叫了,整条街都关门了,要想吃点宵夜,唯包子友相的生煎莫属。那时候,绝大数人吃不上大鱼大肉,生煎的食材也很纯正,没有假冒伪劣的替身,肉鲜葱香,面粉筋道,有人一口气吞上八到十个也不算多。
当夜风中飘来生煎的香味,随后听到“当当当”铲子敲击锅沿的声音,食客们就知道包子友相的生煎出锅了,众人聚拢在生煎摊前,满满一锅生煎,有时候五六分钟就见了底。
皓月当空,河水泛出粼粼银光。人们一边惬意地品尝生煎,一边你一言我一语地即兴发挥着自己的想象力,补缀起刚才纳凉时听过的那个故事的情节。这味道,这画面,与那山那水联系起来,仿佛一个很美的意境,也像是一个美好的梦,久久凝固在镇上那些老人的回忆之中。
二
某种食物有时候不仅仅填饱了肚皮,满足了味蕾的享受,它还承载了着一段过往,一种情怀。生煎这种食物就常常在我的闲暇时光,“霍”地从我脑海里跳出来,活色生香。
年少时期的记忆往往就锁定在一些细微的事物上,于我而言,似乎就是那几只生煎。彼时,每次去外婆家,一向俭省的外婆早上总要带我去买生煎吃。走出外婆家的两扇黑漆漆的大门,是一条窄窄的石板小弄,走出弄口,走过一座颤巍巍的木桥,桥堍对面就是供销社的一爿饮食店。饮食店里除了供应大饼油条之外,还卖豆浆生煎。
现煎现卖的生煎才是最好吃的。隔着老远就能看到排队买生煎的人歪歪扭扭的队伍。外婆便去排队买生煎了。我坐在长条凳子上,仰着脸不时张望一下,贪婪地嗅着从生煎锅里飘来的阵阵香味儿。见外婆端着生煎走来,我急吼吼地站起身来。外婆用筷子将生煎夹破,用嘴使劲地吹凉,我一口面皮一口肉馅地吃起来。待我将皮、馅统统吃完,外婆又把那金黄的底板送到我嘴边。如此,一个美好的早晨便开始了。那时候,能吃到香脆带有肉馅的生煎包,绝对是件奢侈的事情,外婆给我的待遇,也常常惹起比我才大几岁的小舅舅的羡慕嫉妒恨。时至今日,说起此事,小舅舅他还念念不忘。
后来,我独自去河对岸的饮食店买生煎、吃生煎。我跟在慢慢蠕动的队伍后面,眼盯着生煎师傅和他的生煎锅。生煎在油锅里膨胀,发出滋滋的声音,排队的人伸长脖子,我忍不住偷偷咽了几下口水。当油腻腻的木盖揭开,一股白雾和焦香味弥漫四周,眼看着生煎们被师傅从锅里一个个铲出,直接端到客人面前,我的心兴奋的快要跳出来了。谁知快轮到我时,前面那个人把剩下的生煎都包圆了。我又气又恨,急得快要哭出来了。
“最美好的事物总是坐落在远视中”。在时间的打磨下,当初那个陪我去吃生煎的人已经逝去,她的样子也日渐变得模糊不清,但她陪我一起吃生煎的场景,还深深地印在我心头某处。
这些年,我一个人闯荡在外,在一个个陌生城市的美食街、小吃店里也偶遇过生煎。或许是我压根没有遇见过正宗的生煎,又或许是我的味蕾依旧保持着最初的感受。我觉得那些名为生煎,长相酷似生煎的“生煎”,并非就是我欲罢不能,相思无限的生煎。
三
如今的老街像一位迟暮的妇人,写满了落寞与无奈。大多数店铺都成了一片瓦砾,友相儿子曾经的生煎店,也拆得只剩下断垣残壁了,墙体上“定做馒头”几个字还隐约可见。唯一忙碌的是它对面那家已经在这条街上开了40多年的早餐店。这是一个面积不大的无名小店,两间东倒西歪的平屋,远看就像一幅褪了色的黑白照片。店门口立着由汽油桶改制的大炉子,上面置一只生铁平底锅。许多老手艺都面临着后继乏人的困境,而它依旧不慌不忙地保持着传统生煎的做法,在瞬息万变的今天,以不变应万变。这份匠心,源于店主非同寻常的经营,也源于几代人孜孜不倦的坚守。
三四张方桌,几条木凳子,有点逼仄拥挤的就餐环境,丝毫没有影响店家的生意。清早的街上行人稀少,店里的顾客却人满为患。吃生煎的人常常要等上很久。
刚出锅的生煎,胖胖的,头上顶着碧绿的香葱,黝黑的芝麻,下面衬着焦黄的底板,色泽赏心悦目。小镇人爱它,自有道理。
许多年后,我终于又坐到了这家无名小店的方桌前吃生煎了。夹起一个生煎,蘸一点醋,先吃面皮,然后是肉馅……馅鲜汁满,皮薄底脆。哦,还是从前那个熟悉的味道。我有些满足地笑了,看外面等着生煎出锅的众生相。店外面,那些大人手牵着背个老大书包的孩子,焦急地等在炉边,十几双眼晴盯牢师傅的每个动作。
生煎师傅也是店老板,将一只只雪白的小馒头在锅底排列整齐,淋两勺菜油,煎一面,翻个身,直至双面金黄,然后泼半碗水。只听到嗞啦一声,无数细小的油珠四处乱溅,一股香喷喷的蒸汽冲天而起,赶紧将木盖盖上,不时手垫抹布把住锅沿转几圈。约莫一二分钟,生煎师傅揭开厚厚的木盖,随即撒上一把葱花,再撒一些芝麻,然后起锅。刚出炉的生煎,最具烟火气,瞬间就被抢光。买到生煎的人,提着还烫手的生煎兴高采烈地扬长而去,没买到的只有心灰意懒地等待下一锅了。有时间堂吃生煎的,不忘再来一碗油炠粉丝汤或者咸豆浆,有干有湿,相当乐胃。
生煎、油炠粉丝汤抑或一碗豆浆,抚慰着我们日益娇贵的肠胃,简单至极,但也美味至极。每一个这样的早晨,构成了小镇人日常生活的即景。寻常巷陌,人间烟火。虽经岁月流逝,那些关于生煎的情愫,依然美好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