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亲近泥土。大约是因了儿时与泥土打交道的缘故，所以对泥土格外喜欢。在农村，农民是长期与泥土打交道的，他们的脚上、身上都沾着泥土。他们无须刻意去亲近泥土，他们在劳动当中，自然而然地就亲近泥土了。而作为我们远离大自然的人，要经常去接近大自然，接近泥土，与泥土来一个零距离接触，是非常重要的。亲近泥土的人，很容易亲近大自然，亲近庄稼，亲近农民。进而，亲近万物。在我看来，亲近泥土方式，大致可以用闻、听和触摸的方式，全面地了解泥土的习性，熟悉泥土的味道，掌握泥土的根性。
　　
　　 闻
　　 我真的闻过泥土。而且不止一次地闻过。小时候，是无意识地去闻。因为每逢下雨天，孩子们都要就近挖些泥土，每人制作几个摔炮，然后围坐在一起，把手里的摔炮使劲往地上掷去，看谁掷得最响。有时候，掷响的摔炮会飞溅起一些泥巴，落在你的脸上、鼻子上。在抹去这些泥巴的时候，会随手放在鼻子上闻闻。那时候，觉得泥土的味道是略带一点腥味，涩涩的，没有其他的味道。但是若干年后，再去闻泥土的味道，却发现泥土的味道发生了变化。
　　 那天，真真切切地，我闻到了泥土的味道。我是特意去闻泥土的味道的，不是无意识地去闻，而是带着某种兴趣，某种想法，某种企图。我捧起一把泥土，放在鼻子下面，仔细地闻着。我闭上眼睛，身心放松，再放松，然后慢慢闻着。如其说闻，不如说嗅，闻是迟钝的，嗅是灵敏的。我把闻变成了嗅，要嗅出泥土的真实味道。大概，我的身心放松和对泥土的虔诚，让我的嗅觉起到了明显的作用。我嗅出了泥土不一样的味道，那种味道是甜甜的，夹杂着青草和植物根茎的味道，一种混合了多种植物根茎气味的味道，也是我喜欢闻的泥土味道。
　　 我非常诧异。与我亲近泥土的最原始的方式不一样的是，泥土的味道竟然与儿时的味道大相庭径。我迷惑不解，因为离大自然、离泥土太远的缘故，我已经好久没有闻到泥土的味道了。我很想闻泥土的味道，那种久违了的泥土，那种特有的不可道及的味道，那种一闻再闻久闻不厌对我来说莫过于享受一幅良药的味道。是的，我曾经怀念过泥土的味道，就像离开故乡的人怀念故乡是一样的。在我迷失方向的时候，我去闻过泥土的味道，在我失去亲人的时候，我去闻过泥土的味道，在我身心疲惫不堪的时候，我去闻过泥土的味道，在我痛苦异常的时候，我去闻过泥土的味道。
　　 儿时，我只知道大地是广袤的，而广袤的大地则是由泥土聚成的。地里的植物、庄稼，包括麦子、玉米、大豆、高粱、谷子、黍子等等，都是生长在泥土里的。我只知道这些，知道这些表面上的事物，或者说表象的东西。我不知道的是，泥土的味道是千差万别的，泥土的味道是芬芳的。是的，我只知道这些。直到后来，我对泥土的认识有了一个质的飞跃时，我才那么深切地爱上了泥土。我抓起一把泥土，喃喃着，我用手紧紧地攥起，使劲攥着。好像，那黝亮黝亮的泥土，经过我的攥握，能攥握出油来。然后，我松开手，凝视着泥土，我几乎是贪婪般地嗅到那久违了的气息，我分明看见了泥土被我攥出了细腻而油亮的油渍。当然，不是所有的泥土都能攥出油渍。有的张开掌后，泥土会顺着手心滑落，凉丝丝的感觉，令人心悸般的惬意，透过手心浸入心脾。
　　 年轻的时候，我是怀有好奇心去闻的。那一天，我突然发现，每一块土地的味道是不一样的。大约是土壤的结构不同，所含的有机成分不同，它的味道也是不同的。中年以后，我第一次含着眼泪在闻，在倾听。我对泥土的感受，是由最初的闻泥土的味道，到倾听泥土。这是一个渐变的过程，就像我从一个懵懂的儿童到少年，再到青年、中年，最后到老年。
　　
　　 倾听
　　 童年时期，我对泥土没有任何的概念。我不知道泥土对人类是多么的重要，更不知道人与泥土的关系，不知道泥土对人是多么的重要。那时候，我家生活在农村，除了上学之外，我其实每天都接触泥土。即便是走在上学的路上，我脚下踩着泥土，那时候上学的路全部是土路，没有水泥路和柏油路。我和小伙伴们每天走在这种土路上，我的脚上沾满了泥土。这样，泥土的馨香通过我的双脚，可以传递到我的全身，传递到我的每一根神经。当然，我还没有认识到这一点。在我有限的认知中，我肯定不会想到，泥土的作用会这么大。从泥土的外在形态上看，它普普通通，到处都是，而且非常廉价。但它富含有机物，多达二十几种元素，这些元素对植物的生长有着巨大的作用。怪不得闻到的泥土中，它的气味是不一样的。
　　 就像倾听亲人的声音，像倾听母亲的声音，还有父亲的声音。是的，我的先祖、祖父、祖母、父亲、母亲全部化为了泥土，还有我那么多的亲人，也都化为了泥土，他们都聚集在泥土下面，好像在对我述说什么，或者，在向我发出召唤。
　　 泥土当中，有对亲人的思念，有亲人的体温。我看到一则关于去台湾的老兵对故土特别的留恋方式，临走前都要捧一把家乡的泥土带上。半个世纪后，他们已是耄耋老人，仍然对那捧泥土恋恋不舍。他们站在大海的彼岸，眺望着故土的方向，泪流满面。此时，天空一尘不染。而远处是逶迤的山峦，大海的涛声此起彼伏，老兵一动不动站着，他在眺望他的故乡，在思念他的亲人，思念他的母亲。每当夜深人静时，他就会拿出保存完好的那一捧泥土，仔细地用鼻子闻着。似乎，从泥土当中，他能闻出故乡的味道，能够闻出亲人的味道，闻出母亲的味道。思念亲人思念母亲的滋味是抠心挖胆的，有时候甚至夜不能寐。
　　 一段时间以来，我多么想倾听泥土的声音啊。春天，我走出了田野，看着抽出麦穗的麦子。一望无际的绿，在搅动我不安的心田。我抚摸着那些籽粒饱满的麦穗，轻轻摇动，便搅动了一团幽香，青青的，泛泛的。我狂躁不安的心此时完全安顿下来，久居都市被尘嚣侵扰的心灵，陡地就回归到宁静中，虚空的心被眼前的景象充盈着。
　　 在我少年的记忆里，我被一幅景象感动着，我眼里几乎噙着泪水。这幅景象就是秋天的景象，一位老农民在扶着铁犁耕地。拉犁的是一头黑色犍子牛，那个牵牛的少年就是我。看到泥土被犁头一浪一浪翻开，泛着黝黑黝黑的光泽。这个时候，我闻到了泥土的芬芳。而那位扶犁的老农民，大概也闻到了泥土散发是芳香，不知为什么，他突然让牛停下，接着出现了一幕不可思议的举动。他两只手放弃了犁柄，让犁直直地插入土壤内。而他则双膝跪下，把耳朵贴在泥土上面，好像在谛听什么。我不知他在谛听什么，那时候我根本就不理解他奇怪的举止。我只是觉得好奇，觉得奇怪，他在谛听什么呢？我不得而知，也没有去问。他的样子很虔诚，这是我见过对土地最有感情的农民，没有一个农民会像他这样，对土地这么挚爱。在犁地的时候，他的腰是弯着的，我明白，农民只有当他的脚踩在泥土上时才会弯下他们的腰。那么，他为什么要把牛吆停，匍匐下身子，去谛听大地深处的声音呢？接着，他没有站起来，吆喝牛前行。而是继续跪在土地上，双手捧起一把泥土，放在鼻子上闻着。这个举动，让我非常的熟悉，因为我也曾经这么闻过。他闻过泥土之后，才站起来，示意我牵牛前行。回想起来，我最初是不解的，突然的一天我明白了，这是他们对土地的膜拜才做出来的举动啊。他们与土地是唇齿相依的关系，土地养活了他们，土地是他们的衣食父母，所以他们对土地感恩不尽。
　　 相信，那个扶犁的老农一定倾听到了什么。太阳快西沉了，收工时老农用脚在泥土上跺了跺，然后扛着犁走了。此时，夕阳的余晖照射在他的身上，与天地合为一体。
　　
　　 触摸
　　 如果在一个微风轻拂的日子里，你去亲近土地，聆听泥土的声音，确实是缓解精神疲劳的一种方式。谛听大自然的声音，犹如天籁一般的声音，它使你的心一尘不染。我又一次趴在田埂上，双手捧着一掬泥土，然后张开掌，泥土顺着手心落下，又浸洇开去。大地上有好多的庄稼，植物，触摸每一株庄稼，每一株植物，就是在触摸泥土中的每一粒分子。触摸它们的温度，触摸它们的生命内核。
　　 我在触摸。
　　 一遍一遍的触摸，触摸，又像是在触摸大地的心跳，感知大地强有力的脉搏跳动。我意识到，比之倾听，触摸更能感知泥土的声音既来自于地核内部，又生发于地表万物。无须远行，无须翻阅有关土壤的书籍，即可置身于其中，于一缕春风中，感知生命的勃发。
　　 季节是周而复始地变化着，永远不会停留在一个固定的时间和恒定的气候。我在听大地的声音，听植物生长的声音的同时，也听到万物窃窃私语的声音。这是上天寄予我的造化，让我有幸聆听。同样，我在触摸这些庄稼这些植物的同时，也触摸到它们不同的变化，不同的声音。
　　 随着感官的日益迟钝，以及现代噪音的刺激，我愈来愈依赖于触摸。我匍匐在地。耳朵，贴近泥土，像那个老农民一样，把耳朵紧紧贴近大地。我不是在倾听麦子的声音，而是在用耳朵触摸。它生长时发出来的声音，我能用耳朵触摸到。用耳朵触摸，而不是用手触摸，这是我的发明创造。只有这样，我才得以洞悉其中的奥妙。
　　 触摸不止是单纯的机械的触摸，而是于触摸中感悟和思索，思索大自然的奥秘，思索人与大自然的关系，品咂出最能触动心灵的那一瞬，于无声处听惊雷的兴奋和陶醉。
　　 是触摸让我的感知产生了效果。真真切切，我触摸到了麦子生长的奥秘。
　　 麦子要把自己变得粗壮，敦厚，根系是要往泥土深处扎的。这个时候，白天黑夜都能听到根系扎入泥土时发出的声音。麦子的根系，一定要往最深处扎的。它以根须的柔软，探索生土的坚硬。它一丝丝，一点点探索，不动声色。但会发出声音的，细微，不易察觉。
　　 同样，麦子的分蘖如同女人的分娩一样。分娩是痛苦的，又是幸福的。在漆黑的万籁无声的夜里，一种脆生生的声音，脆的不能再脆，钢琴一样，此起彼伏，悦耳动听。
　　 无法判断这声音是来自于广袤的大地，还是来自于地核深处，抑或是遥远的苍穹。
　　 触摸是可以的。无论触摸到田野里任何一样有生命的物体，植物，都如同触摸到大地的肌肤，圆润，光滑，饱满，生动。你可以与其交流，不管白天黑夜。夜晚是湿润的，甚至有湿漉漉的感觉。大地无声，却不寂寞。一种声音被另一种无声替代，温暖，醉人。
　　 在这样的夜晚，你不妨匍匐在地，耳轮紧贴泥土，用心感受聆听于无声处中的美妙之音，天籁之音。单纯和机械的聆听是徒劳的，虔诚和敬畏的聆听才能直击心灵。
　　 声音携带气味，芬芳而甘甜，丝丝缕缕沁入肺腑。空气清新，水一样纯净。这时，你会感知到，周围的味道是清新的，有麦子快成熟时灌浆的青稞味道，有青草和着野花的玫瑰香的味道，有大地夜间蒸发水汽的味道，有混合了多种植物的芬芳味道，有沟渠旁边生长的艾草的味道，有树木叶片自带的草木味道，还有一些中草药的味道。这些味道是让人心醉的，可以说是泥土的贡献，是泥土对大自然的回馈。
　　 万籁俱寂，夜色撩人。我匍匐在大地上，在触摸中倾听，万千生命在歌唱，自然之声不绝于耳。在这样一个夜晚，我闻到了久违的泥土的芳香，像闻到窖藏了上百年的老酒，还没等品尝就陶醉了。我真想一醉不起，与大自然同眠共枕，与泥土合二为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