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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晓荷·时光】逃离(小说)


作者:千骑卷平冈 秀才,2641.2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6762发表时间:2021-06-03 23:23:06

我叫招娣,我决定离家出走。
   我爸刚才打了我,因为我差点把我弟摔坏了。我弟比我小十岁,是计划生育管得最严的时候生下来的,当时我妈冒了极大的风险。那年,我妈发现肚子里是个男孩时,不串门,不走亲戚,在家里的后山的草屋里,躲了六个月。临产前一个月,不知怎么就走漏了风声,当天夜里,乡里管计划生育的副乡长,开了一辆拖拉机,载了六七个人,浩浩荡荡地奔赴我家,想堵住我妈。我妈日夜警觉着,听见村里的狗叫唤起来,想着坏了,就拼命往山里跑,跑了两个小时,硬是将后面的追兵给跑掉了。我爸那晚也跑了,因为若是他被拿住,就会带他去结扎,他不想做,听说做了之后,会变得像太监。我三爷爷就做过,大家都觉得他像个太监,说话声音又尖又利,心眼似乎都变小了,在家老是发脾气,和我三奶奶乱吵。
   生我弟时,我妈已经快四十,月经开始乱七八糟,可她还想在最后的生育年龄里,最后挣扎一把。在她前二十年的生育生涯中,已经生了五个孩子,都是女儿,这让我爸妈在村里人中抬不起头来。那个时候,他们不敢和邻居吵架,一吵上,邻居们总要骂我爸是“绝户”,意思就是没儿子,将来没人继承家里的皇位,即使他们也啥没有,就几间破屋子,下雨还漏水,还总以为自己家有皇位,要生儿子来继承大统。因着这事,我爸妈凡事夹着尾巴做人,不惹事,不吵闹,安静地活着。
   在我妈四十岁差两天之际,我弟降生了,我爸很高兴,抱着刚剪过脐带的弟弟,失声痛哭,边哭边说,终于是对得起列祖列宗了,将来下去了,祖宗们问起来,也能挺起胸膛了。
   我弟长到两岁时,我妈要干活,基本都是我带,他很吵,老要我抱。半夜醒来,我的两条胳膊都是酸痛酸痛的。我实在不想抱他了,就把他放在二八大杠单车上,带他出去兜风。兜着兜着,他就上瘾了,老叫我带他出去,不出去就闹,一闹就爱在地上打滚,也没人教他,不知他咋就学会了。
   二八单车又高又大,扶手和我个头差不多高,容易摔。
   有一天中午,我带着弟弟骑车回来,进院子的时候,车把拐弯的角度小了些,连人带车,摔在地上,我弟大约是摔疼了,放声大哭。那个点,我爸正在院子里劈柴,见状冲了过来,一把抱住弟弟,将他全身上下捏了个遍,发现没事,才松了口气,将弟弟抱着哄了一阵,又转身将我从地上捞起来,反手甩了我一个巴掌,我的左边脸颊,瞬间火辣辣地疼开来。我爸犹不解气,解开腰上的皮带,抽了我几下,我连滚带爬地跑,被我爸用左手一把抓住,右手握着的皮带就要抽过来,我奶奶看不过去,一把将我拉开,把我护在她身后。我爸打我的时候,我没流一滴泪,可我奶奶护住我的时候,我忍不住哭了起来。我爸见打不着我,扔下皮带,气咻咻地回去,继续劈柴。
   我脸上疼,身上也疼。脑袋里突然冒出一个主意,我要离家出走。我跑回房间,收拾东西。我把书包找出来,那是一只黄色的袋子,洗得发白,但袋沿上用红漆写着的“为人民服务”五个字,却还闪闪发亮。我将书拿出来,拿着拿着,眼泪就往下掉,要离家出走了,就不能去读书了。最后,我留了本语文书在包里,我想,没事的时候,还是可以看看的。我又去找衣服。我一定要把那件新的确良白色衬衣带走,那是我姨,我妈妈最小的妹妹送给我的,我还没有穿过。要是我再也不回来了,那新衣服一定会被妹妹穿走,想到这,我将那件白衬衣,还有一条长裤,一古脑儿塞到书包里。
   我是从我家后门溜走的。我爸他们都在院子里,我弟还在乱嚎,我爸蹲在旁边哄他,我弟不听,在地上打着滚,嘴里嚷着要买冰棍吃,我爸口里说着“买买买”,搂着我弟出去了。
   我溜出来后,一直往北走,我们村只有这一条路可以进出。
   我记得我有一个姑嫁到了北方,具体哪里我说不清楚。只记得一直沿着村口这条路走,走到尽头,坐上去北方的车,就能找到我姑家,我奶奶以前带我去过一回,我还记得。
   我有三个姑,我爸是最小的。当年我奶奶生了七个女儿,一直想生个男孩儿,想了不少办法,村里人说去庙里求菩萨,准能生男孩,我奶奶去了;有人说哪个医生厉害,想让人生男就生男,想生女就生女,我奶奶又去了;还有人说,村里的黄大仙打的洞,能管男女,我奶奶也去求了,但还是接着生女娃,一连七个。实在养不活,有的送了人,有的生下来就病死了,后来活着的剩三个姑。我奶奶后来冷了心,不再想着生男娃的事,也不知咋了,居然怀上了,九个半月生下来,还是男娃,就是我爸。爷爷奶奶那辈算是完成了任务。传宗接代的担子自然就又落到我爸肩上,哪知我妈又连生了几个女娃,村里人都传我家房子风水不好,专生女娃,后来我弟出生,才堵了村人们的嘴。
   我刚出了村口,看见邻居家的小胖正蹲在地上,用一根树枝挑蚂蚁玩。小胖问我玩不玩,我说不玩。小胖问我干嘛去?我说不想在家呆了,想离家出走。小胖要我等等他,他也不想在家呆了,他想去找他妈。小胖的爸和我爸差不多大,脑袋差点意思,能吃能喝,但不会做声,长大后,附近的姑娘,没人愿嫁给他。后来,有人带了个外地女人来,据说长得比本村的姑娘媳妇都俊,不说话,低着头,用手捏着衣角。那女人当晚就和小胖他爸成了亲。平日里,也不见那女人出门,总呆在家,据说是怕她逃,把门锁了。一年之后,那女人就生了小胖。小胖七岁时,我才见过那女人,瘦得像晾在院里晒衣服的竹竿。脸色苍白,很少见太阳的样子。那时候,她和本地女人差不多,地里家里的活都要干。小胖的奶奶不放心儿媳妇,到哪里都带着,带着去山上摘茶,去地里割稻。后来有一天,也不知怎么了,突然小胖奶奶发出一声尖嚎,村里人围了过去,只见小胖奶奶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哭:“我不该呀,不该让这杀千万一个人去茅厕,我就迷一下眼,她就跑了呀……”
   小胖的妈妈,那个外地女人,到底是跑掉了,听说这些年,她表现很好,每天勤勤垦垦干活,不多话,不乱走,她成功地让精明的小胖奶奶放松了警惕,她去茅坑的时候,小胖奶奶不再跟着,这天终于是瞅着了机会,跑了。
   本村买来的媳妇就这么跑了,那还了得,当即,村长就组织村里的青壮年男人去追,追到半夜,铩䦀而归。从那之后,再也没人见过那个女人。
   从那之后,小胖没有了妈,别人问他:“你妈去哪了?”
   “跑了。”
   小胖拿了一个包,里面鼓鼓囊囊的。我问他是什么,他说,是他平时的考试卷子,他都拿了出来。
   “要是能找着我妈,我就把这些给她看,我认识好多字了,还会做题。”
   那天太阳很大,照在人身上,晒得头皮发炸,我感觉后背密密地出了一层汗,我和小胖眯着眼互相望了一眼,眼神坚定地往前走。土路被太阳晒了一上午,也不知吸收了多少热量,我的鞋底都要化掉了,喉咙也开始发干,早知道就带上水壶了。
   我家有一个军绿色的不锈钢水壶,是我三爷爷家的大儿子送的。他比我大十多岁,我叫他平哥哥。据说,小时候,他很调皮,也不爱读书,喜欢跟村里的小子们到处惹祸。他十八岁那年,三爷爷被烦得没法,托人将他送去参军了。几年后,转业回来,安置到城里一个什么单位上班了。记得他刚转业回来的那次,带了一些东西,都分给了家里的亲戚,我们家得了一个大水壶。自那之后,他就很少回来,即使回来,也是匆匆忙忙,偶尔在家吃个饭,从不在家过夜,总是当天来,当晚就回城,三爷爷总是劝,说家里房子大,有的是地方住,可平哥哥说,单位有事,明天要早起,说着,就开车回去了。说起这个儿子,三爷爷半是埋怨半是炫耀:“我是给国家养了个儿子。”
   我和小胖都没带水,两人脸上汗津津的,眯着眼一直向前走。路旁有户人家的大门敞开着,堂屋里摆着张桌子,桌子上倒扣着菜扣。堂屋靠墙的角落,放了一张竹铺,上面躺着一个男人,看样子是在午睡。我和小胖壮着胆子走了进去:“叔叔,叔叔……”
   竹铺上的男人,努力地睁开眼睛,问我们什么事。我们说想喝点水。那男人“嗯”了一声,让我们自己倒,翻过身又沉沉睡去。我和小胖将放在墙角的茶壶提起来,一人喝了两碗,又坐着歇了一阵,见那男人始终没有转醒的样子,我们轻手轻脚地走了出来。
   路上,我问小胖能不能找到他妈妈,小胖说,能。我俩没话找着话说,似乎这样才不会被太阳晒昏过去。
   我感觉我的后背都被汗水浸湿了,小胖的全身也像从水里捞上来的,我提议我们休息一下,正好不远处有一棵柳树,洒了一点点阴影,我们逃命似地跑到树下,一屁股坐在树根上喘气。
   “天真热。哦,招娣,你为什么要离家出走呀?”
   “我爸打我。”
   “干嘛打你?”
   我也不知道我爸为什么打我,似乎就是因为我差点摔坏了我弟,可有时候,好像又不是,他总是暴躁易怒,一点小事,就怒气冲冲,当然他也只在家里发脾气,他在外面,有个好脾气,别人说起他,都竖大拇指,说他性格好。
   “招娣呀,你怎么取一个这样的名字呀?”
   “大人瞎胡闹,说是招娣,就是招弟,就能生个弟弟。”
   “大人真虚伪,那干嘛叫招娣,直接不要女字旁,直接招个弟弟就好了呀。”
   我也闹不清大人想啥,我总想走出去,离开这个地方,去大北方,餐餐吃土豆,吃馒头片,我以前在我姑吃过的那种。我闭着眼睛想一想,想想那里有什么,好像有好多大葱,他们用馒头包着吃,有时候也直接吃,塞进嘴里一顿乱嚼。他们给我吃过,直冲脑门心,比这太阳都烈,呛得我眼泪鼻涕都往下掉。
   我问小胖,要是他妈不回来怎么办呀?
   小胖说:“我不想我妈回来,我就想见见她,见一眼就好。”
   “你妈要是回来不好吗?”
   “你不懂,我妈是被拐的,我要是我妈,我也逃,逃出这个鬼地方。”
   说起逃,我们马上站起身来就走,是啊,我们是要逃离这个地方的,这样走走停停,慢慢吞吞,猴年马月才能走到我姑家,才能找到小胖的妈妈呀。
   我们发起狠来,闭上嘴巴,一刻不停地往前奔,我感觉我腿脚有劲,脚下生风。转眼之间,身后的村子,被太阳晒得水汽蒸腾,只剩一口水,在太阳下苟延残喘的池塘,还有每天在村里四处遛达的大黄狗,远远地被我们抛在了身后。连带着挥舞皮带的我爸,吵闹不休的我弟,也被远远地抛掉了。我们得到了新生,我们自由了。
   就在我以为我脚下踩着一个风火轮,人生翻开了新的篇章时,我差点掉到一条濠沟里,我低头一看,村里那条唯一的出路,居然被挖断了,挖成了一个深渊,像一只瞪着黑色眼睛的怪兽,静静地潜伏着。我探过头去,下面深不见底,一股子凉气直往上冒,暑气在这里全被隔断,我裸露的手臂上,汗毛齐刷刷地竖起。
   “完了,村里被人断路了,再也没有逃出去的希望了。”小胖子一屁股坐在地上哀嚎。
   我们只能怎么去的又怎么回来了。回来时,太阳很大,照得我脑袋昏昏沉沉,我浑身无力,一步也不想,我和小胖互相扶持着,好不容易才走回村口,路过那个池塘时,中午看到了的那一口水,也不见了,只剩下黑色的於泥,像一个张大的嘴巴。当我回到家时,太阳正要落山,我爸见了我,眼睛一瞪:“你一下午死哪去了,也不带弟弟。去煮饭!”
   自始至终,没人知道我们这一次逃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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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为了管控人口结构危机,国家推出了严格的计划生育管控计划。农村只允许生俩娃,城市只允许生一个。然封建的传宗接代思想早已根深蒂固地扎进了农村人的心里。为了生个男娃,不惜冒险东躲西藏,过着提心吊胆的日子。一但谁家里生了个男娃,那可如至获宝,脊梁腰杆都直了。同时这样也衍生出一个很大的问题,重男轻女。就如小说中的招娣,就因为差点把弟弟摔坏,就被父亲毒打一顿。长时间的这种教育方式,让招娣幼小的心灵里产生了叛逆的心里。她要逃离,要逃出这个家庭。同时命运里,小胖的逃离却是想去找妈妈,一个被拐卖的凄惨女子。文章结尾处,神来一笔,村里的路被挖断了,从而让逃离终止在这里,也让这里的人逃不出去。精彩好文,文章生动精彩,描写细致细腻,情感充沛,很有时代背景,同时哲理寓意满满。佳作力荐共赏,感谢老师赐稿晓荷社团,欢迎继续来稿。 【编辑 陌小雨】【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F2021006110003】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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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陌小雨        2021-06-03 23:23:37
  拜读老师佳作,问好老师。
山本无忧,因雪白头……
回复1 楼        文友:千骑卷平冈        2021-06-04 09:19:35
  感谢小雨老师的精彩编辑。
2 楼        文友:陌小雨        2021-06-03 23:31:04
  村路挖断了,是每个村,是万万个村。这里极度渲染出了一种深深的无力与无奈。
山本无忧,因雪白头……
3 楼        文友:何叶        2021-06-11 22:48:03
  恭喜韩韩精品,期待更多精彩。
何叶
4 楼        文友:雁南        2021-06-13 14:28:31
  都是重男轻女惹得祸端,哈哈哈,写的不错,点赞!
回复4 楼        文友:千骑卷平冈        2021-06-15 12:49:58
  谢谢老师的点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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