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菊韵】儿时的酒糟也芬芳(散文)
盛夏时节,地里的活还没忙消停,酿酒制作酒曲(简称做曲)的师傅就扛把特制的木耙到村子里来了。木耙柄的一端挂着一个装着衣物的布包,另一端挂着一个装有做曲辅料的布袋,边走边吆喝:“做曲啰——”
老家人称手艺人为老师,做曲老师的装束很有特点,光背,肩上搭条毛巾,腆个大圆肚子,肚脐眼就像一个圆滚滚、黑缁缁的知了洞,肚脐眼下胡乱系着一条肥大的黑裤,那裤子总让人担心一不小心就会滑落。村里的做曲老师不固定,在我的记忆里做曲老师全挺个大肚,是蒸糯米时吃多了?还是在制曲过程中有啥物质容易让人肥胖?我没有细究过。大人把那些老提不起裤子的小孩戏称为“做曲老师”。
那年月多半人家的日子都过得紧巴巴的,但几乎每家或多或少都要酿点酒,曲是做酒必不可缺的酶,各家依据自家做酒的数量做相应曲。制作曲的主要原料是糯米,各家称好糯米,交给做曲老师,做曲老师选好一户房屋宽敞的人家便忙活开了,做曲是一门技术性很强的手艺,做曲老师在配料时把门窗关到死死的,生怕手艺旁落。等曲变成彤红色后才打开门窗,估摸半个来月曲便做好了。各家交上相应的加工费,拿着曲喜滋滋的回家了。
曲做好不久,新糯米也成熟了,此时夏收夏种已结束,地里热火朝天的场景不见了。天热发酵的酒才有劲道,等秧一返青,离秋凉就不远了。趁难得的空闲,家家便蒸米酿酒。酿酒是每个家庭主妇都会的活计,按相应的比例把曲和蒸熟的糯米搅拌均匀,捏成一个个饭团,放到盛有凉开水的坛里,先用塑料纸包好扎紧,再用稻草和干净黄土和成的烂泥糊上,制酒的工序便结束了。过三五个月,便可喝了,当然时间放得越久,酒色越鲜红,酒味也越香醇。那时粮食不够吃,糯米更显金贵,对寻常人家来说米酒是一种奢侈品,多半用来招待客人。新年一过,桃红色的米酒便喝得所剩无几。此时,草莓色的酒糟也有了它的用场,精打细算的妇女会到集市买些小带鱼和酒糟做菜吃,这道菜还有一个一听就有食欲的菜名——酒糟带鱼。酒的醇香,鱼的鲜美,酒糟带鱼是我儿时不可多得的美味佳肴。
县城有个黄酒厂,落谷(播稻种)时节,酒厂开始清理酒窖。由于发酵工艺及酿酒的原料不同,酒厂的酒与酒糟和自家酿的都有很大的差异。自家酿制的酒色如桃红,醇绵可口,老家人称其为“女儿红”“缸米浑”,这是米酒中的上品;酒厂生产的酒呈玛瑙色,品味要比自家酿的差很多,老家称其为“黄酒”或“老酒”,两者价格差异也很大。酒厂出的酒糟是深棕色的,黏乎乎跟家里做的酱颜色很接近,是不能入菜的,但却是喂猪的上好饲料。猪食里加点酒糟猪的胃口会大增,即便不用糠,伴点猪草,猪也能津津有味吃个肚大腰圆。这酒糟里多多少少含有酒精,猪一吃拌有酒糟的猪食便呼呼大睡,这膘长得出人意料得快,而且酒糟的价格很便宜,比买糠喂猪上算多了。
酒厂清理酒窖时,酒厂门口被前来买酒糟的村民围得水泄不通。村民们推着绑着木桶的独轮车在酒厂门口等候,若是买到酒糟,过些日子,肥肥的猪便可出栏了,一家人的零化开销就有了指望。那时庄户人家收入无外乎是地里的粮和圈里的猪,买到酒糟村民的喜悦和买不到酒糟村民的失落形成鲜明对比。
推着酒糟进村的汉子就像得胜归来的将军,此时,连平时怕老婆的汉子在妇人面前嗓门都会高些,男人有能耐,妇人看他的眼神也会比平日温柔一些。酒糟招苍蝇,妇人早已把一口大缸洗得干干净净,帮着男人把酒糟倒入缸中,用蛇皮袋把缸封得严严实实的。没有买到酒糟的汉子推着空车,垂头丧气,饥肠辘辘地回到家里,免不了还得挨妇人一顿数落,只得抽空再去排队买。县城的酒厂很大,窖池也多,或早或晚,酒糟还是能买到的。
儿时的猪肉特别香,可能跟喂酒糟多多少少是有些关系。
打我记事起就知道老家的酒是由曲、糯米和水做成的,“酒是粮食精,越吃越有劲”这话用来形容当时的酒是再贴切不过了。家酿的米酒既是招待客人的佳酿,也是滋补身体的“营养液”。那时大队在县城有一个沙厂,这是大队唯一的厂子。所谓沙厂其实就是一个运沙的码头,县城临江依山而建,这码头也属县区范围。沙厂负责向全县厂区建筑工地运送沙子,有的厂子离沙厂有十几里地,而且多半是山路。家到沙厂有十来里地,当时全大队没有一辆自行车,到沙厂上班的村民一大早就得起床,好赶上第一班渡船,装满沙子的独轮车负重有上千斤,虽然收入要比生产队劳动收入多一些,但劳动强度太大,每个生产队只出两个壮劳力,但也没人主动报名。生产队只好让壮劳力抓阄,没想到其中一阄竟然被体弱的大哥抓到。
以大哥的身体根本吃不消这样的活,可若借身体原因不去沙厂干活,一家子在村子便抬不起头,当时成年男子最高的工分是10分,最低是9.5分,虽然差异很小,但每个细小的差别都关乎着一个男人在村里的地位。9.5分以上属壮劳力,平时领这个工分,关键时候就得顶上,不然在村子里就担不起男子汉的称谓。好在我早就辍学了,哥哥拉车,我用一根大拇指粗的麻绳在前面拉。大锅饭的年代,去沙厂干活收入多少无关紧要,但却事关一家人的脸面,不行也得撑着。那时我和大哥俨然是一家“功臣”,担负着一家人的荣辱,家里的营养自然都花在我俩身上。说是营养无外乎是酒、酒糟、鸡蛋,还有几条小带鱼。
每天天刚蒙蒙亮,母亲就起床了,用黄酒、鸡蛋,再加点白糖炖鸡蛋给我俩滋补身子,隔三差五还烧点酒糟带鱼。推沙子时,大哥肩上担着一条半掌宽的车辫,两手死死地抓着车把,咬牙切齿地在后面推,我手脚并用在前面拉。我俩推拉着上千斤重的独轮车,穿过熙熙攘攘的闹市区,看着穿戴整整齐齐的城里孩子,到了夏天,他们不仅穿着凉鞋,还穿着袜子,再看看自己脚上那双满是污垢的解放鞋,我自卑得头埋得低低的,视线里那一双双城里孩子漂亮的鞋就像一根根刺扎在我的心头。我不知身上哪来一股力气,拽着装满沙子的车子,快速地通过闹市区。
老家多山,一到崎岖山路,我一边吆喝,一边腿蹬着地,脸几乎贴到地面,肩上麻绳嵌到单薄的肩上,勒出了深深的印痕。到了山顶,我仿佛又战胜了敌方一员剽悍的勇士,得胜后的喜悦和疲惫漾满了我的全身。其实,我宁愿走山路也不愿从闹市区过,可能是朦胧的自尊心在作祟吧。哥俩拉着车很少说话,不是不想说,而是实在累得没有力气说话。我像是一个纤夫,其实就是一个纤夫,只不过纤夫拉的是船,而我拉的是独轮车。哥俩气喘吁吁地走着,下坡时,我不用拽了,跟在哥哥的后面,有时我会想:等我长大了,是不是我从前面拉车的变成了后面推车的,从推车的哥哥身上,我好似看到了我的将来。穿梭在闹市区,每跨出一步都是对我脆弱心灵的一种蹂躏;烈日下,在山路每迈出一步我都使出吃奶的力气,觉得生活是如此的真实,真实地挤掉我所有的浪漫和梦想。
那时,我真的累瘫了,多少回我想甩车不干,可一想到母亲每天早早地起来为我们做饭情景,我便觉得自己放弃的念头有多可耻。一年到头,母亲不知为我俩煮了多少个糖酒荷包蛋,可她连一个也没吃过,连酒糟带鱼也舍不得动一下筷子,在母亲眼里这不是普普通通的吃食,而是支撑我们前行的强大动力,好似我们少吃一口,就会半途而废。母亲虽然心疼我们,但她害怕我们累倒了,但更害怕我们放弃,我们肩上压着的不仅仅是沉重的沙子,而是一家人输不起的尊严。母亲是这样,瘦弱的大哥更是如此,我累了还可以偷偷懒,大哥却不敢有丝毫的懈怠,尤其上山时,大哥一松懈,轻则翻车倒了沙子,若是重了,保不准车毁人伤。想到母亲提心吊胆的眼神,想到大哥推车时摇摇晃晃的身子,我还是坚持下来了。那365天,每一天都是对母亲,对大哥,对我的一种煎熬。好在一家人齐心协力,总算熬出头了。
沙厂工作结束后,我又被家人撵回了学校。尽管以我的智力要想考上学校几乎是天方夜谭的事,但想起在沙厂拉车的情景,我懂得了,凡事只要咬咬牙,再坚持一下,就能挺过来,或许还有意想不到的收获。我和以前读书判若两人,我有惊无险地考上了高中,后来,还有幸在高校听过课,还差一点成了高校的老师。
人老了,对年少时的记忆往往是最深刻的。闲坐品茗,沙厂拉车的情景不经意间会浮现在我的脑海,城里孩子别致的鞋袜,匍匐在山道瘦弱的我,还有那条半掌宽的车辫……它们就像一朵朵娇艳的花盛开在已逝的时光里。我常想:我和大哥当年能在沙厂里坚持下来的原因是多方面的,若是没有那碗特别下饭的酒糟带鱼,我们真的有可能放弃了。细细想来,我有30来年没有吃过酒糟带鱼了,现在老家兴喝白酒,草莓色的酒糟也难得一见,我对酒糟的印象也慢慢变得模糊,但酒糟带鱼那浓郁的香味好似一直就弥漫在我的身边,只要我使劲一嗅,便满口生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