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风雨之夜(散文)
愚人节那晚,我走下高铁时,天空飘着雨,古城已是华灯初上。霓虹灯下,雨丝纷纷扬扬地落下,在地面上,形成了一朵一朵的雨花,又被车轮碾压得粉碎。
我拉着行李箱,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家里赶。走进家门,我顾不上去擦淋湿的头发,放下行李,就问我先生:“妈妈怎么样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直了直靠在沙发上的身子,叹了口气,低着头说:“还是那样。”
妈妈是我的婆婆,三个月前查出肺癌,半个月前,住进医院的重症监护室,一直昏迷中。听婆婆没事,我的心就放下了,谢天谢地,总算赶回来了,明天去医院探望老人。
我吃了点东西,就开始收拾行李箱、洗澡、洗衣服,等忙完这一切,已到了午夜。我伸了个懒腰,换上睡衣,准备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觉,一解连日来的疲乏。
刚躺到床上,先生的电话响了。他接通电话,只说了一句:“好,我知道了。”然后,他抓起衣服就往身上穿,让我也快穿衣服,马上到医院去,说婆婆怕是不行了。
我心一惊,回家才两个小时,婆婆就不行了,这显然是在等我啊。我心头一热,眼泪溢出了眼眶。我拿过衣服,却怎么也穿不到身上,不是伸不进胳膊,就是解不开扣子。先生站在门口,催我快点,再快点。
我穿好了衣服,就和他急匆匆地向医院奔去。烟雨蒙蒙的夜晚,静谧,冷清,雨在沙沙地下着,路灯在雨中默默地矗立着,我们踏击雨水的啪嗒声在雨夜里回响着。一阵冷风吹来,吹翻了雨伞,又穿透薄棉衣,吹到我心里,我感到了寒冷。
十多分钟后,我们来到了重症监护室门口,小姑子也赶到了。医生看着我们三个,一脸严肃地说:“只能进去一个。”先生说让我进去,可小姑子没作声,她也想看婆婆最后一眼。
我急了,一下拽住医生的胳膊,哭着对她说:“医生,求求你,让我进去吧!我刚从外地回来,老人在等我,一直在等我呢。”医生看我一眼,没吱声,去打开柜子,拿了一件防护服和一双鞋套递给我。我谢过医生,手忙脚乱地穿好防护服,套上鞋套,急匆匆地走进了病房。
病房里幽暗,病人都安静地躺在床上,只有监护仪上的各色警示灯在鸣叫、闪烁。婆婆蜷缩在病床上,浑身插满了管子,像是被捆绑了一样。我走上前,弯下腰,抚摸着婆婆的脸颊,在她耳畔轻轻地呼唤:“妈妈,妈妈,我回来了!”话音一落,我似乎听到了一声微弱的叹息,婆婆的嘴唇动了,仿佛在喃喃道,你可回来了,我等你等得好辛苦啊!我太累,太累了,我要走了。
“不,妈妈,您不要走,不要走啊!我知道,您一直在为我着想,怕我着急,怕我赶路,怕我见不到您而留下遗憾啊!”我的哭声惊动了护士,她把我扶到了门外。
婆婆这辈子,总在为别人着想。公公年轻时身体不太好,从结婚那天起,婆婆就一边工作,一边包揽了全部家务。一干,就是一辈子。婆婆说,他身体弱,我多干点也累不死。所以,这辈子,公公别说做饭洗衣了,连手绢都没洗过。
我还记着,第一次见到公公婆婆的情景。那天,瘦小的婆婆坐在床上,一双脚悬空着。她满脸皱纹,头发是灰白色的,一双手很粗糙,关节很大,婆婆那年48岁。公公也48岁,却一头乌发,面色红润,戴一副近视眼镜,气质儒雅,腰板挺得笔直,一副学者的风度,看着要比婆婆年轻七八岁。他们太不般配了!这是我回到家,对父母说得第一句话。
婆家三世同堂,八十岁的老奶奶,未婚的小叔子和待嫁的小姑子。我们一结婚,婆婆就拿来一套餐具对我说:“你们自己过吧!这样,你会感到轻松自由的。”
我心里很不舒服,小叔子与我们同时结婚,都是儿女,他们能在家里吃现成的,我们为什么不能?我不理解婆婆,认为她是怕累,也是偏心。可随着时间的推移,我慢慢理解了婆婆。
那时候,每到节假日,我们回婆婆家吃饭时,婆婆不是在洗衣,就是在做饭,总是在忙着。我要进厨房帮忙,婆婆挡着不让进,她说:“好不容易放假了,你快进屋去歇会儿吧。”
婆婆一人在厨房里做,一大家子像客人似的在屋里等着吃。婆婆系着围裙,站在炉灶前,不停翻动着锅铲,一盘接一盘地炒菜。大家围坐在餐桌旁,谈笑之间,一盘接一盘地吃。婆婆炒完最后一盘菜,也不进屋吃饭,而是端个小板凳坐在门口抽烟。婆婆吐一口烟雾,喘一口气,浑身放松一下。一支烟抽完了,婆婆起身去盛半碗米饭,也不要菜,而是浇上菜汤,三口两口地吃完,又进厨房去清洗锅碗了。
公公吃饭有个习惯,一边喝酒,一边要和儿子女婿聊天,就是慢悠悠地吃着,喝着,聊着。儿女们吃完陆续下桌,把个人的碗筷拿到厨房,放进水池里。我要去清洗,婆婆还是不让,怕把我的衣服弄脏了。
婆婆把厨房收拾干净了,公公他们还在不紧不慢地吃着,喝着,聊着,没有一点散场的意思。婆婆也不催他们,而是催我早点回去歇着,她坐在沙发上等着收拾残局。其实,屋里人多,我被吵得头疼,早就想回家去了,看婆婆一直在忙,不好意思走。那天,我还没走出门去,婆婆头一歪,就靠到沙发上睡着了。
一两年后,随着孩子们一个个的出生,婆婆更忙了,要做家务,还要照看孩子。到了节假日,大家都回去了,把婆婆的三间屋子挤得满满的,孩子哭着喊着,公公和儿子女婿大声辩论着,电视机也在哇啦哇啦地响着,我实在受不了,恨不得冲出门外,找个清净的地方待上一会儿。我问过婆婆:“妈妈,这么吵,这么累,您不烦吗?”
婆婆说:“说不烦是假的,我也感到累,可你奶奶、你爸爸都希望你们回来,全家人坐在一起高高兴兴地吃顿饭。只要他们高兴,我就是累点也没什么。”婆婆一句没什么,就任劳任怨干了三十多年,直到八十岁干不动为止。
当年,小叔子离婚后,把四岁的孩子交给了婆婆。本该享受清闲的婆婆,再也没有清闲过。那个时候,婆婆要给八十多岁的奶奶和上班的公公做饭,还要无微不至地照看小孙子。
父母离婚,各自组建了家庭,孩子遭到遗弃,产生了逆反心理,想进办法去折腾婆婆。他不愿去上学,婆婆就哄着、背着他去学校,又求老师收留他。他不想吃家里的饭,婆婆就想办法改善伙食,或去外面给他买着吃。
有人劝婆婆:“养儿子都没有用,养孙子能有用吗?孩子是他们的,让他们自己想办法去,你何必呢?”
婆婆却说:“他们都还年轻,带个孩子,以后可怎么办?我累一点不要紧,只要他们过得好就行。”就这样,年复一年,婆婆含辛茹苦地把孙子养到了三十多岁,直到她老去。
婆婆72岁那年,一百岁的老奶奶瘫痪了。婆婆不让公公插手,说他身体不好,也不方便,由她一人来照顾。每天,婆婆做好三餐,端到奶奶床前,喊一声:“娘,吃饭了!”然后,一勺一勺地把饭喂到老奶奶嘴里。在婆婆的悉心照料下,一年半后,奶奶安然离世,身上没有一处褥疮。
婆婆八十多岁时,还红光满面,精气神很好,这是长寿的面相,是婆婆修来的福气。奶奶能活一百岁,婆婆也能活到九十多。可谁能想到,去年年底,婆婆患了绝症。我除了震惊就是难过。婆婆性格开朗,为人大方,怎么会气血不畅,患上了绝症呢?仔细一想,也不觉得奇怪,婆婆八十多岁了,还有经济负担,要为人到中年的孙子送饭洗衣,还为他的前途担忧。多年来,婆婆怕影响二儿子的生活,一直独自承担着孙子的日常开销,直到离开人世。婆婆一辈子都在替别人着想,宁愿牺牲自己。
牛年的春节,对我来说是幸福的,也是痛苦的。这么些年来,特别是公公去世后,我一直希望婆婆来我家过年,可婆婆就是不肯,她说家里人多,都来了怕我受不了。而今年,婆婆从医院出来,在小姑子家住了十多天后,要来我家过年了。那天,婆婆一进门就对我说:“不要为我专门做饭,你们吃什么,我就吃什么。”我知道,婆婆不想让我受累。
我嘴上答应,心里却在想,面对凶残的癌细胞,先进的医学都无能为力,我更无能为力,只能想办法延续婆婆的生命,让她多活几天,哪怕多活一天也行。我买来海鱼,买来鸡肉,买来大虾,把它们剁碎,拌匀,制作成丸子,给婆婆吃;又买来活鱼,买来排骨熬汤,为婆婆增加营养,抵抗癌细胞的侵蚀。
那天,我在厨房做鱼丸,婆婆扶着门框,颤巍巍地站在厨房门口,她皱着眉头,叹着气说:“这样太麻烦了,你也太累了!”
我说:“不麻烦,让您吃好点,是为了让您的病早点好。”
“看,我多有福气啊!好,我多吃点,等我病好了就回家去,不再拖累你们,让你也好好歇歇。”婆婆笑着说完,就回屋去了。我却在厨房里,暗自流泪,婆婆还不知自己患了无药可治的绝症。
要过春节了,癌细胞也更加疯狂了,肆意吞噬着婆婆的身体。婆婆开始腿疼,腰痛,行走困难,生活难以自理。正月初五,婆婆对我们说:“不能拖累你们了,我要去医院做手术。”
婆婆住进了医院,医生却不建议手术,说癌细胞已经扩散。可婆婆坚持要手术,说做完手术就可以回家,就不拖累儿女了。二十多天的手术治疗,病情并没有好转,还每况愈下,出院以后,婆婆来到我家就卧床了。
从那天起,也许婆婆预感到病情不好,感到了绝望,她很少吃喝,也不太说话,只说不想拖累我们。一次,我在为她清理大便时,婆婆竟然说:“对不起,对不起,让你受累了!”听她这样说,我想哭,一辈子都在为别人着想的人,将要离开人世了,还在为别人着想。
两天后,婆婆住进了医院重症监护室,只过了二十多天,就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弥留之际,她还在为我着想,怎么不让我感动,不让我感到难过呢?
在八十七年的人生中,有六十多年,婆婆都在为别人着想而忙碌着,她太累了,实在是太累了,不要打搅她,让她好好地歇息去吧。
黎明前的夜晚,天空像挂了一层黑幕,伸手不见五指。雨在还黑夜里下着,风还在黑夜里刮着,我们迎着风雨为婆婆送行。没有星光的夜晚,我点燃一支蜡烛,让烛光照亮婆婆去往天堂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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