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80年，我高考落榜后，回到了家里，和爸妈一道下地劳动。本应拿笔的手上沾满了泥土，时常累得筋疲力尽，好不容易躺到床上后，脑子里想的都是怎样用这十几年学习的知识，改变当下土里刨食、看天吃饭的贫困生活。
　　 第二年春日的一个黄昏，插完了田里的秧苗，我站在家里的窗子边透透气，凝望着窗子后面水墨画一样层层叠叠的大山，闻着厨房里妈妈炒腊肉的阵阵香味，享受着难得的闲适和美好。突然，一个穿着红色衣服的姑娘闯入我的视野，那墨色背景下的红是多么的耀眼，不亚于黑色夜空中的星星，让我眼前顿时一亮。我忍不住想要看得更清楚仔细一些，只见折射的红色霞光映照着白里透红的瓜子脸，两个浅浅的小酒窝，黑黑的刘海罩住额头一半，扎着一根油亮亮的独辫。
　　 她一个人坐在表叔娘家的坎子边择菜，不时地抬头和谁说着话。
　　 虽然我大部分时间都在外求学，但村里的人都是认识的，怎么从来没有见过这个姑娘，难道是天上掉下了个林妹妹？转念又一想，这姑娘肯定是表叔娘家的亲戚。
　　 吃夜饭时，我悄悄向嫂子打听：“嫂子，后面表叔娘家有一个姑娘，不知是谁。”
　　 “你是哪时看见的？眼睛又还好，那是表叔娘二妹家的姑娘，家坐潮水街邻近的大寨村，叫小龙菊，经常来帮她姨妈家干活，可勤快了，人长得好，一说一个笑。”嫂子边吃边说，还故意逗我到，“你是不是喜欢人家啊？要不要嫂子去提媒，讲给你当媳妇？”
　　 “人家坐的那个地方平坦，田土又肥，门口有一条大河，隔街又近，交通方便。我们家这里又穷有偏僻，简直就是筷筒里插绣花针，比不上，这件事怕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没戏。”妈妈接过嫂子的话，脸上显出一种无奈的表情。
　　 “那可不一定，我家兄弟今后要考上什么学校，参加了工作，那还不一定看得起她呢。”嫂子看了我一眼，“兄弟，你说是不是呀？”
　　 我赶忙回答嫂子说：“你想哪里去了，我仅仅是问一问，怎么就扯那么远啊。不说啦，我还是赶紧吃完去挑水吧，要不明天就没水喝了。”
　　 当晚，我背着家人打开后门，去了后面的表叔娘家。我一进门，瞧见表叔、表叔娘家一家子，还有小龙菊坐在一起拉家常。
　　 “快坐，我给你倒茶，隔得那么近，你很少来我家呢！”表叔起身给我倒了一杯茶。
　　 坐下后，表叔娘急忙介绍了我，又介绍了小龙菊，按辈分她应称我叫表哥。
　　 小龙菊很腼腆地叫了我一声，然后就和表叔娘家二姑娘小燕子进里屋去了。我坐了好长一会儿，她都没有出来，我自感无趣，就借故想回家。
　　 正要起身离开时，小龙菊出来了，亲热地对我说：“表哥，还早啊，玩一下再走嘛。”
　　 我急忙应了一句：“不早了，我早点回家看看书，你明天来我家玩吧。”
　　 “好的，表哥，慢走。”她很有礼貌和我打招呼。
　　 我边说边借着明亮的电灯光看了她一眼，她也正看着我。当我们双目相对时，我看到她红润的脸颊上，眼睛明亮，鼻子圆挺，嘴小唇薄，身材中等，苗条婀娜，性格开朗，是我心里完美女性的形象。她被我这么一看，脸红透了，低着头慌忙转身，又进了里屋。
　　
　　 二
　　 回到家里，我习惯性地坐在桌子前捧着书。“书中自有颜如玉”，诚然，老祖宗没有骗我，眼里的这本书不论翻到那一页，都是她刚刚对我甜甜笑的画面。完了，自己真的喜欢上了那姑娘。说实在话，我读高中时，真有不少女同学有意接近我，但我把全部心思都用在勤学苦读上，虽然差几分未能考上心仪的大学。我不想放弃，昔日同学们的邀约，村里同龄人的玩乐我从不参与，除了干农活就是复习，准备明年再考，哪有时间去谈恋爱。
　　 第二天一大早起来，我赶忙站在窗子边往表叔娘家坎子上观望，看小龙菊还会不会出来，看了好一会儿，都没看见。妈妈经过看我在窗边站着，若有所思的样子，大概猜到了我的心思，忍着没说出口，忙安排我和嫂子吃早饭，趁太阳小去犁土种包谷。
　　 到了我家承包的一块名叫草坝的土里，给牛套上犁，我就掌着犁头犁土，嫂子则负责打沟、丢灰，把包谷种子丢在灰上，然后用土盖上。我家土与表叔娘家土紧挨着，我一看，她家的土也还没有栽种，今天会不会来栽种呢？我一边犁土，一边胡乱猜想。
　　 果不其然，被我猜中了，不一会儿，我看见表叔扛着犁头，牵着牛，表叔娘和小龙菊扛着锄头来到了她家土地。
　　 走近后，表叔开玩笑说：“你们好早啊，土都犁了这么宽了，怕还没有天亮就起来了。”
　　 嫂子赶忙说：“哪里啊，我们也没有来好一会儿，只是前几天刚下过雨，土比较松软，好做活路。”
　　 小龙菊走进土边，主动和我打了招呼：“表哥，你也会犁土，真看不出，你一个文弱书生，还会干这种重活。”
　　 我高兴地回答说：“我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村孩子，哪样不能干。倒是你，那么文秀，能干得倒这体力活吗？”
　　 “她家还不是农村人，比你干活的时间长了。”表叔娘接过话茬，回应了我的话。
　　 我边干活边观察了小龙菊，我看见她挽着裤脚，脱去红色外衣，露出里面白色的短袖衬衣，带着草帽，埋头用力盖着包谷，汗水湿透了她的衬衣。有时我看她时，发现她也在看我。
　　 那天，是我在家干农活最开心的一天，干起活来很带劲，仅用半天功夫，就把一块土犁完，种上了包谷。做完自己的后，看见表叔娘家还剩下一点没种完，我和嫂子，还有后来到的爸妈一道，一起帮助表叔娘家种完后，才收工回家。
　　 我的世界不再只有白底黑字的书本，不再只有黄色看不到边的土地，还有路边开放的五颜六色的小花，还有迎风对我点头的绿树，还有瓜果桃李的香味，还有美丽鸟儿的鸣唱……所有这些感觉，我都想与她分享。我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从此不再是不知人间烟火的小孩。
　　
　　 三
　　 细心的嫂子看到我挺喜欢小龙菊，回家后就悄悄给妈妈家讲，打算找机会定个时间请小龙菊来家里吃饭。
　　 时隔两天后，嫂子请表叔、表叔娘帮家里干活，小龙菊也一道来了。干完活后，妈妈弄了一大桌菜，请表叔他们吃饭。吃饭时，妈妈、嫂子时不时往小龙菊碗里夹菜，言语间流露出对她的喜欢。席间，我挨着小龙菊坐，她把碗里好吃的菜又夹给了我，还很关心得对我说：“你那么瘦，应该多吃点，有营养，身体才会好。”在场的人都认为她对我有意思，我对她更是产生了一丝丝的好感。
　　 接下来，我就经常去表叔娘家，和她坐在一起吹牛谈天，了解了她家的一些情况。
　　 她家坐在离我家二十多公里远的大寨村，她们村600多户人家，3000多人口，住户居住集中，分上、中、下寨，她家住在上寨，那里田多土少，水源丰富，她们家人多，家有六姊妹，她占长，做完家中农活后，就来帮助她姨妈家干活。
　　 小龙菊爸爸原是乡卫生院会计，已退休回家了，家里条件较好。她初中毕业后，就不想念书了，回家帮助妈妈干活，她从小勤快、干活踏实，周围的人都夸她乖巧能干。来到姨妈家帮忙，见着什么做什么，不怕累，不怕脏，挺受姨爹、姨妈的喜爱。
　　 一天上午，阳光明媚，万里无云。她收了姨妈家的衣服、被子，背到家门口河沟里去洗，我和她一道，也把家里穿脏的衣服收起，一道下河去洗衣服，她看我洗衣服笨手笨脚的样子，忍不住笑了，告诉我说洗衣服是女生的事，我心里不服气，就使劲在石板上搓衣服，不一会儿手上就起了几个小水泡，钻心的疼，动弹不得。
　　 她看见后对我说：“不要逞强啦，你休息吧，我帮你洗。”就这样，她洗好后，我把衣服拧干，晒在河边的树丛上。
　　 洗完了，我们坐在河坎上，面对涓涓流淌的河水，又聊起了家常。原来，近年来她都会在农忙时，帮助她姨妈家干农活，是因为我在外读书，很少回家，没机会见着她。
　　 我问她：“你喜欢我家坐的地方吗？”
　　 她不假思索地回答说：“不喜欢，这地方公路都不通，田土又不是很平坦，条件太差，出门就爬坡过坎。”
　　 我听了她的话后，心里冰凉冰凉的，一下子感觉我和她相隔甚远，要走在一起，怕是有些不可能。沉默着不说话，捡着身边的石头往水里飘去，那石子在水面上弹跳几下后掉入水中，泛起浅浅的水花。
　　 过一会儿，她抬眼望着我，反问一句：“你喜欢你家这个地方吗？”
　　 我回答说：“这不是喜欢不喜欢的问题，这是命，我出生在这里，不喜欢又能怎么呢？”
　　 她满有把握地说：“你是读书人，将来一定会走出这个大山，不会长期在这里的。”
　　 我想了一下说：“我读书时就心存愿望，致力于改变现状，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实现。”
　　 “我看你再忙再累都要抽时间看书学习，相信你一定会成功的。”她看了我一眼，脸上满是笑容。
　　 我们就这样坐在河边，你一言，我一语，天南地北，家里家外，吹了个底朝天。时间真快，太阳快落坡了，我们只好背着已经晒干的衣服，各自回家。分手前，约好晚上再见。
　　 吃完晚饭，月亮又大又圆，照着坎子上的两个小人儿。男孩用手指着月亮问：“听说月亮上种着一棵树，你看得见么？”
　　 女孩赶忙按下男孩的手：“不能指月亮，耳朵会被割的。”
　　 “哈哈，这种话你也信？我只知道月亮上住着一个寂寞的嫦娥仙子，很美。成了仙，却也和丈夫永远分离，孤独终生。”“你在我心中比嫦娥还要美。”
　　 女孩听了，一点都没感觉高兴。抬头看着月亮，好久才说：“我明天就要回家了。”就算再依依不舍，太阳还是照常升起了。
　　 小龙菊要回家了。我悄悄跟着她，躲着看到她背影消失在返家的小道上后，心里像失去了什么，空荡荡的，极不愉快回到家中。说实在话，小龙菊热情清纯，美丽善良，吃苦耐劳的形象刻在了我的心中，我打心眼里喜爱上了她。
　　
　　 四
　　 一天晚上，我梦见和小龙菊结婚了。那场景好生热闹，所有的亲戚朋友都来吃酒了。屋里屋外都是人。小龙菊穿着红色的套装，头上盖着红色的盖头，由几位妇女簇拥着，在唢呐声中，从家门口的小路走来。我穿着笔挺的西装，打着漂亮的领带，左手臂戴着红花，手里还抱着一朵，准备给新娘子戴上。这时，迎亲的鞭炮响了，一个炮仗飞到我身上，炸出的巨响一下就把我从梦中惊醒过来。
　　 梦是醒了，但梦里的情景却像电影一样清晰得不停回放，兴奋和失落两种情绪交替着，我辗转着再也睡不着了。
　　 妈妈明白我的心思，就请表叔娘去她家提亲。表叔娘这段时间见到我和小龙菊常常在一起，亲热得不一般的样子，很乐意去帮这个忙。
　　 时隔半个月后，表叔娘回话说，小龙菊爸妈不同意这门亲事，小龙菊在家里是乖乖女，很听父母的话，尽管对我有些好感，但不敢违背父母的想法。后来，我听说她爸爸在乡卫生院工作时，知道我小时候经常生病，爸妈、嫂子都背我到乡卫生院去看过病时，她爸爸经常在医院里看到我小时候生病的样子，说我身体不好，在农村没劳力，怎么承担得起那么重的农活，嫁给我后，岂不是轻重农活都要她一个人承担吗？再加上我家坐的地方贫穷边远，没有什么发展，嫁过去只有吃苦的份。
　　 我听到这些后，没感到惊讶，因在与她的交流时，言语中流露出了对我居住地方的不喜欢。我对她没有半点怨言，反而认为她的这个选择是正确的，她这样优秀的姑娘，往条件好的地方走，为今后能过上好日子，是天经地义的事。后羿那么厉害，那么爱嫦娥仙子，可是也不能阻拦她成仙，住在遥不可及的月亮上，我又何德何能，强人所难呢？
　　 尽管这样想，我还是难过了很长一段时间。
　　 打那以后，我调整好自己的心态，更加刻苦学习，终于在两年后的县里招干中，通过考试、考核，当上了一名乡干部。
　　
　　 五
　　 小龙菊家所在的大寨村是属于我所在乡的管辖范围，我工作没几天，就借故去了大寨村，意图了解一下她现在的情况。
　　 我来到大寨村，到了居住在她家后面的村干部家，问起她家的情况时，村干部告诉我说：“你说的这个姑娘，就住在离我家下面几步远的地方，听说快嫁人了，男朋友是湖水街上的。”
　　 我扯慌说和她是亲戚关系，叫这位村干部带我去看看。当我来到她家时，看到她和一个男青年在她门口的水沟边，用水泥补水沟，小龙菊穿着白色裙子，披着一头黑发站在水沟上，像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专注地看着那个青年补沟渠，有说有笑，好生亲热。
　　 当她突然看到我时，脸上呈现一片红晕，十分诧异：“老表哥，你从哪里来，快进门坐。”
　　 我回答说：“我已经到乡政府上班了，今天下乡到你们村有事，不坐了，我还要赶回乡里。”
　　 我边走边想，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已经分别两年多了，她谈婚论嫁也是顺理成章的事，心里虽然有许多的失落和痛苦，但又为她能找到一个如意郎君而感到高兴，心里祝福她幸福快乐。
　　 后来，我就和她失去了联系，也不再想去那个地方了。因我年轻，乡政府分我包了一个很远的村，一晃又过了两年。
　　 有一天，大寨村发生了一个女婿虐待打骂七十多岁岳母的事件。那时，我已担任乡武装部长了，乡领导安排我去处理这件事。
　　 去了大寨村，我又回忆起了那个春天里，发生在家乡的初恋，想起了她，又情不自禁问起了她的情况。村里的干部告诉我：“你那亲戚家近年来几遭几难，家境状况糟透了。那姑娘家父亲突发疾病死了，她的男朋友另有新欢，被她发现后，退了婚。后来，又和湖水街上一个姓李的年轻人好上了，这个人更是个骗子，把她骗到手后，就跑省城做生意，把她甩了。再后来，母亲心脏病突发也死了。无奈之下，就只好嫁到息烽县城关镇一个边远贫困的村，时不时回家管管几个弟妹。”
　　 听完这些话后，我二话没说，直奔她家。来到她家后，正如村干部说的那样，最小的一个弟弟只有五岁，家里有到大不小的四个弟妹，比她小一点的二妹外出打工了。恰遇小龙菊回家帮忙干活。才时隔两年未见她，简直是判若两人，脸色蜡黄，眼圈发黑，头发胡乱扎于脑后，身边跟着一个小孩子在哭着叫“妈妈”，手里提着猪桶在喂猪。看见我后，急忙放下猪桶，两手在胸前的围裙上擦了两下，招呼我进家去坐。
　　 没料到两年多时间，她家里发生了这么多的变数，心里很不好受，立马掏出身上刚发的六十元工资递给她，想给她应个急。她一边摇着手，一边后退，眼睛里湿湿的，就是不肯接。我只好把钱放在桌上，说了一些安慰她的话，就离开她家，返回乡政府了。
　　 回到家中，听表叔娘一家人说：“小龙菊后悔听了父母的话，拒绝了我们的婚事。”
　　 我每次回家总是情不自禁地站在窗前，看着表叔娘家窗前的石坎坝；总是会独自一人到河边，去曾经洗衣服的地方走走、坐坐；总是在心里看见她的影子，回忆起我们相处的那段日子。我很留恋那个春天。
　　 那个春天，已深深刻印心里，永远不会忘记。
　　 2021.6.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