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篱】流淌在梨树下的岁月(散文)
殷庙羞瑚琏之器,楚材惭杞梓之林。
杞梓坑,诗意的大山,楚材繁茂,土地肥沃。民国初年,爷爷带全家迁徙于此。宅子前,琼枝玉容般地盛开着一树梨花,每个春天来临,它都是方圆数十里的一道风景。树身庞大,要几个人才能合围,而树冠伸展开如同撑开了一把巨伞,笼盖着房前院落。每到春光交融的日子里,总是明媚了一春的艳丽,那一树梨花,白如雪,艳如玉,亮如新。
一
爷爷常常望着盛开的梨花出神,我想是被它恣意的奔放陶醉了吧,这树是他上山以后亲自栽下的。这一树的花,开得如此繁茂,也让爷爷更喜欢这里,新的家园,让他安心扎根于此。而他常常一躺在椅子上,就给我们讲他从山下迁徙的艰难历程,而这些故事都是流淌着的岁月。
那年,饥荒与瘟疫食不果腹,衣不蔽体,村子里有“打摆子”,“司令病”大流行。天天都在死人,好多人都不得不逃进深山,有家也不能回。有一家人父母全病死了,一个小孩子夜宿草垛中,像野人一样,白天躲起来,晚上出来偷吃人家种的萝卜充饥,却能得以苛活。也许是天将垂怜,他得到了苍天的眷顾。爷爷带领一家人逃难到山上,也是为了家族不被瘟疫所灭。请匠人盖土坯房,刚盖了一半儿,他正在墙脚下用柴垛烘着,雷雨交加,忽然崩塌了,人差点埋在里面。而那个大雨的夜晚,草棚也塌陷了,一家人陷入绝望之中。那一夜他在雨地里,被雨水浇筑成了真正的野人,此刻一家人都万念俱灰啊。
也是那一年,好不容易种了一山玉米,一夜之间全被野猪给拱了,全家人一年的口粮又没了指望,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他又不得不学会了使用土铳,驱赶野猪,并猎取野猪来维持一家人的生计。每一次的迁徙,都是历经苦难,这样的苦难在磨砺着一个人的筋骨,乃至精神,如同凤凰的浴火重生。
爷爷一直有一个梦想,桃李满园,瓜果飘香的田野牧歌生活,那是很富诗意的。于是就在山上种上了桃、李、枣树、梨树。而这棵梨树似乎更懂得回报,经历了几十年的风风雨雨,都成为一棵参天大树。树的根基茂盛,遮挡了陡峭的房前塌方。而盛夏里这密匝匝的一树的绿啊,是总也看不厌的风景。每个盛夏的夜晚,夜暮降临,远山如黛。月光下,爷爷在梨树下躺椅中,摇着棕叶扇,讲着那些往事,有时独自倾听晚风抚暮,树叶婆娑的呢喃私语。
回忆有时也很伤心,他常常淌着泪花诉说那老屋,原本的祖屋在山下,靠河边,房子的墙脚靠着垒起的石磅。老屋前一条弯弯的河,千百年来一直流淌清澈河水,潺潺流水穿越了历史,阳光下如碎的波光潋滟,蜿蜒着奔向远方,永远是多么诗意。小河里无论是浣洗,还是游泳,总能惊起小鱼儿雀跃。而夜晚河水静流清脆的旋律,微风穿越着山谷回音,浑厚幽长,如同悠悠动听的乐律,雍容典雅,伴随入梦。
只因梦破碎了,长年战乱、瘟疫、遍地饿殍,横尸遍野。为了更确切理解徽州历史现状,我去查阅史料,因耕地紧俏,乃缺粮之地,史载:一日米船不至,民有饥色,三日不至有饿殍,五日不至有昼夺。碰上连年战乱,瘟疫,偌大的村庄,已没有安身之处。只有把目光投向森林,爷爷便带着一大家迁徙到山上,广袤的大山包容了我们,杞梓之地种满了庄稼,茶树。没想到,一次逃难却意外地改变了一个家族的命运。
二
千百年来,农耕文明中“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描述向土地刨食农民的生存状况,仅仅为了一饭一粥。人类生存发展的脚步绝不仅止步于此,我们的视野,更多的要投向山外那丰富多彩的世界。爷爷总忘不了蜿蜒曲折的河水,俗语″捉鱼摸虾,误了庄稼”,而他只钟情一湾河水,三两天还会下河去。拿个撩网兜(又名撩灰),抓小鱼去了。再艰难的日子,于是餐桌上富有营养的美味,也让日子过得丰满了。
人类走出大森林,由狩猎走向农耕,由自给自足,走向商品贸易繁荣,而徽州人的发展一直在顺应着环境的需要,既然大山种不了粮,我们可以种茶和烟草,换成大米,于是徽商就是这样背景下兴起的。当茫茫大山种上了茶,才发现,北纬30℃的徽州,质地是最好的。老家的旱烟,成了贡烟,清朝大学士纪晓岚曾赋诗:“物华徽州草亦宝,清香一缕胸中绕。神怡心旷赛似仙,云里雾里乐逍遥。”也是大山赠与这片土地上子民的恩赐,种好烟叶至少可以日子过得好一些。爷爷说,生为大山人,种粮是没有出路的,“两湖熟天下足”矣。想要吃米饭得靠茶叶,而卖茶得益于长期以来徽商建立起的贸易网络。
屯溪,清末,皖南最大的茶叶集贸市场,俗有“未闻屯溪面,十里飘茶香”。茶市,总是点亮了人们的希望,也促进了各大乡村种茶的热情,于是遍布杞梓之树的大山,开垦成了茶园,绿荫荫茶香,芬芳了大山,看着都充满了希望。只是采、制茶工艺极其落后,杀青、揉捻全都手工。
爷爷是远近闻名的制茶能手,他的茶,火候的处理总是炉火纯青。他认为,茶既是高级的饮品,更是一种“烟火文化”,要做到极致,才能无愧大山的恩泽。只有全身心地投入情感,把大山的浑厚、甘冽、朴实,融入一碗茶汤中、汇入弥漫的香气中,才会赢得顾客。每道工序都极为考究,揉捻,俗称踩胚、滚袋。踩要有力度,压出茶汁,滚要出紧索的条型。做出的茶弯如眉、色如玉、汤如霭、香如兰,回味甘冽,馥郁芬芳。
屯溪老大桥下,江水悠悠、摇橹欸乃,老街商铺人头攒动、熙熙攘攘、客商脚夫云集,一派繁忙景象。吆喝声,脚步声,算盘声,声声入耳。既便是抗日初期,繁华之景人称“小上海”。这可是江南三省交处最大的茶叶集贸市场。
为了一家人能吃到米饭,爷爷说,一担茶挑到屯溪,往返两百多里,那都不叫苦。只是艰辛中充满了凶险,匪患、偷袭者,行骗者层出不穷。买米拿着钱去旌德去挑。往返又是百里地,上扬桃岭,上岭十五路,下坡又是十五里,一路惊心动魄,有时饿得吞咽生米。犹记得绩溪大源村匪王,在煤碳山一带无恶不作,在各大路亭劫杀围绞南乡去旌德担米的农民。生逢乱世,危机无处不在,没有国家强盛,岂有民之安宁?
三
明、清以来,徽州经商之风愈演愈烈,我常常想,为何歙县东乡在外经商者,凤毛麟角,应当是大山阻隔了他们的脚步,大山里的男人,更多的时候要撑起一片天,肩挑背杠这些重体力活,在崎岖的山路上,靠三寸金莲的小脚女人,是无法承担的。首先要撑起一个家,仅解决吃饭问题,就无法把劳动力解放出来。我的奶奶,包着裹脚,一辈子也不曾去过山外,爷爷怎能去经商呢?大山地理环境困住了他。江氏祖先由牌头迁竦源三百余年矣,数百年以来,祖祖辈辈不曾有名人,亦无贾商。相比山外,交通闭塞,自然条件的恶劣,导致生产力落后。竦坑有“名人”的传说,曰:竦坑竦大涣,挑米挑十担,砌了个仙人磅,赶上十个撑米担。
一个力大无穷的汉子,也只配做个挑夫,只因占了点力气的优势,就成了世代口口相传的佳话,可见,落后限制了大山人的想象力。
叔叔是小学老师,他自学的二胡,用悠雅的调子拉着《东方红》;笛子则是用竹衣覆上去,奏响了大山的天空,死寂的村庄,有了音乐那天籁般灵空的旋律,也在我们心灵上开启了一扇通往山外的窗户,幼小的心灵仿佛看到《八角楼上》那一束灯光。我们是新一代的孩童,眼里只有大山围着四角的天空,如同墙角苔鲜般恣意生长着,而我们的内心,也对外面世界充满了向往,正如歌词唱的那样:苔花米粒小,也学牡丹开。这儿的梨花也芬芳,这儿的景色也醉人,但我们更想看看外面的天空……
四
人类从原始在向现代文明迈进的标志是城镇化,明、清以后徽商的吴楚贸易,促进了城镇的发展,“无徽不成镇”的说法是指徽商历史进程中的贡献。
当国家深陷沉重灾难历史时期,文明必然也随之倒退。深层次的根源,在于腐朽清王朝丧失了工业革命进程时机,被进入工业文明列强以坚船利炮让中华大地洗劫一空。鸦片战争、甲午战争彻底打断了中华文明进程,爷爷说一个《辛丑条约》《马关条约》,割地赔款,耗尽了大清财力,中华大地一片哀鸿。我们的火药技术被强盗们造成火炮杀国人;我们出售茶叶,使英国人完成工业革命,他们不感恩戴德,却输出鸦片毁灭我国人。清政府卖国求荣,让国人陷入水深火热中,广西一帮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农民起义。此后十余年,太平天国内乱;此后日寇铁蹄蹂躏了中华大地,制造惨绝人寰的人间灾难。而我们则不断逃离家园,向荒芜进发,如同长征红军,图存救亡。爷爷来到大山,开辟了这片世外桃源,虽然艰苦,却可以独享这份安宁祥和,远离战乱,庇佑子孙。感谢大山包容了我们,这片土地的恩泽,让我们家度过最艰难的岁月。
爷爷远去了天国,却似曾昨日,仍在那梨树下,在宁静月光下摇着蒲扇,晚风萧萧中似与星星私语,迷醉那芬芳的梨花里,聆听着鸟语和溪水潺潺。岁月的时光游走银色发梢上,淡定从容。时光捎走了的,还有这些温馨的亲情岁月。而一树梨花,依然那么骄艳,馨香。爷爷则长眠在柴紫树凹下那片大山了,融入了他炽热着的土地,化作了一树的梨花,守望着远方的游子。
老家再也回不去,而那树梨花一直芬芳了我的人生,丰满了儿时的记忆,定格了温暖的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