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买早餐，遇到街角卖水果的果农。一辆三轮车上搁了三个筐，有葡萄，有桃子。葡萄品相不错，颗颗珠圆玉润。确定我的购买意愿之后，果农看似随意地扔一只塑料袋到我这边的果堆上。我伸手去拎，发现袋子里有十来颗散落的葡萄，青，或者软。
　　 默默倒出，把我挑选的放进去。他一脸尴尬，嗫嚅道：是谁用过的袋子吧？
　　 我其实很想相信他说的。但是别人会专买散落的葡萄吗？这话很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思，却不想戳穿他，那么大年龄的人了。再说，多大点儿事儿？再说，都不易。
　　 果农非职业小贩，本性憨厚，又缺少日常练习，手法很难娴熟。我也无意检查袋子，只是可巧拎了一下而已。
　　 这是二十年前练摊儿人的老伎俩了。那时去菜市场买水果经常遇到这种情形。总是回到家才发现袋子里凭空多出一捧不新鲜的或将烂未烂的果子来。
　　 买鱼也会。卖鱼人抓住鱼塞到黑塑料袋里，称斤，打结，并不见有多余的动作。待我回去，却总能从袋子里倒出半斤水来。
　　 手法简单，是自己不细心，只好咕哝一句“无奸不商”了事。
　　 后来就总去超市。只看菜品，不讨价还价；自己动手，也不用提防商家的小手段。
　　 都不易。二十年后，我愿意用这三个字来原谅所有对我施展过小伎俩的那些小商贩，何况那果农？再想起这事儿，反倒后悔，觉得自己实在处理的不怎么漂亮：我应该视而不见，若无其事地挑选，装袋，递给他称重，付款。
　　 又觉得也不好。如果他反复得逞，习惯成自然，硬了心肠，这世间岂不是又少了一个诚实的人？
　　
　　 二
　　 为了招待闺蜜，特意去超市买了点儿水果、食材。两个人的午餐，两荤两素四个菜绰绰有余。临到要焯虾时，发现居然被我落在收银台了。
　　 收银员又不负责给咱看管，估计早没了。好可惜，很新鲜的大虾。
　　 算了，是我没口福。
　　 心中一动：也许还在呢？超市就在家门口，来去不过十多分钟，何不去看一下？如果真没有了，就再买一点儿回来。
　　 结账的服务员看到我急匆匆进去，不禁失笑：你心可真大，这都晌午了才想起来。边说边打开旁边的冰柜。
　　 天热，怕不新鲜了。
　　 好贴心呀，太感谢啦！
　　 拎着虾往回走，嘿嘿直乐。明明是失而复得，却仿佛赚到了一般。
　　
　　 三
　　 都说买卖心不同。买家总希望能买到最好的商品，于是总有些被挑剩下的无人问津。商家为了减少损失，只好折价出售。家门口的超市里时常有捆绑好的特价蔬菜，置于过磅处，由过磅员向买家推销。
　　 黄瓜一包一元，挺好的。带上吧？
　　 芹菜是蔫了点儿，水洗过马上就“个正”了。
　　 香菇只是形状不好看，不耽误吃的。
　　 辣椒缺个尖，但是新鲜还便宜。
　　 通常我都会一笑而过。既然买得起质优的，干吗要凑合呢。被推销的次数多了，难免会答一句，问一句：
　　 菜品承包给你们了吧？
　　 轮到她们笑笑，不置可否。
　　 应该是的，不然，即便是亲戚，也不会这么不遗余力。
　　 翻看了一下，居然真的还不错，有的甚至比正品架上的还更可心些。比如小青菜，正品架上的，菜帮子分明于水里浸泡过，一碰便碎。倒是这失了水分的小青菜，大小适中，还保留着该有的样子。凭经验，这种菜炒熟了口感更好。
　　 无意中观察过几次，买特价菜的多是老年人。想当然地认为，是因为他们经济条件不好所致。后来想，也许那只是他们的习惯。经历过物质匮乏时期的食材短缺，经历过捉襟见肘的家庭窘境，才会对那些软塌塌的蔬菜倍加珍惜。一粥一饭，来之不易；半丝半缕，物力维艰。他们比谁都更清楚这些道理。
　　
　　 四
　　 给孙女买衣服。以为服务员会主动迎过来，热情询问，积极推介。不料问了两声，两个人都不理我，只顾嘀嘀咕咕。心下生疑，也不再问，自己一架架看过去。
　　 结账的时候，只有那个弥勒佛一样的服务员在，却仍旧垮着脸，没一丝笑意。大约实在没有倾诉对象，才开始向我吐槽：
　　 这人咋这样呢，一袋子袜子、短裤，被她顺走了。
　　 也许是拿错了吧。
　　 买的衣服都穿到娃身上了，咋错得了？她是男娃儿，那是女娃儿衣服，她也拿。
　　 我无语。好像是说不通。
　　 电话也不接，打了好几个电话了，都不接。
　　 商场太吵，听不见吧。
　　 这个服务员一定会后悔选错了吐槽对象：因为我的每一句话都在为顾客开脱。如果她很理性的话会懂得我的用心，我只是不想她太急躁，太生气。拿错了、听不到电话，这些情况的确很常见啊。我说，你再等等，没准儿一会儿就送回来了呢。
　　 这句话是安慰，也是肯定。以己度人，以为顾客断不会做出如此糊涂之事。所谓“雁过留声，人过留名”，人走了，电话还在呢。既然留有电话，说明也是会员。虽然会员无需预存款，但购货可以积分抵现。除非那顾客积分价值远低于她“顺走”的商品的价值，且当真品行不端。
　　
　　 五
　　 去超市买鲫鱼。杀鱼的师傅说：你自己捞。边说边把手中的鱼按定，开膛破肚。我说：你帮我捞吧。师傅笑，说稍等。
　　 觉得这个师傅有些奇怪。让他捞有什么可笑的。又想，也许是自己捞鱼时的手忙脚乱被他脑补了吧。
　　 水箱里的鱼有的自得地游来游去，全然不知其命运危机；有四五条头朝外抵着玻璃，一条挨一条，黑黑的，看起来不似鲫鱼的正常色。是灯光的缘故？
　　 又看向那师傅。仿佛遇到熟人一般，跟等待的美女顾客有说有笑。
　　 终于走了过来。问他：这排得整整齐齐的鱼是怎么啦？因为那几条鱼一直这姿态，这阵形，几分钟里一动不动。
　　 在等待你检阅呢。那师傅笑。
　　 呵。这还是个有幽默感的师傅。
　　 他为刀俎，我为鱼肉。活蹦乱跳的鱼眨眼间没了动静。师傅开始刮鱼鳞，也打开了话匣子。我只断断续续听到“安静、读书人、气质”之类的词语，明白是在评价我，越发觉得无聊，也才明白他和前一位顾客聊什么。
　　 我不喜欢和陌生人如此聊天，所以只笑笑，不置可否。商场里的噪声自动屏蔽了他的大部分话语。这小师傅似乎谈兴很浓，居然不停地有成语冒出。
　　 我说：师傅也是读过书的了？
　　 这次听到他说某音、直播什么的。
　　 我说，师傅也是网红啊。
　　 小师傅有些羞赧地笑，大约说，只是开了个号。
　　 又仔细看了看他，不是有坏心眼的人，反倒一副纯真之相。属于“精明人”常说的“脑子有点儿毛病”的人。他的絮叨，不是“撩”，分明是心智纯真者对陌生人毫不设防的外化。
　　
　　 六
　　 买和卖总是连在一起。这一对相互依存关系的媒介，是孔方兄。所以，“买”实在是个没什么情调的词。但我却极喜欢一个和买有关的成语：买椟还珠。
　　 “楚人有卖其珠于郑者，为木兰之柜，熏以桂椒，缀以珠玉，饰以玫瑰，辑以羽翠。郑人买其椟而还其珠。”（韩非子•外储说左上）
　　 之前只是觉得郑人太蠢，椟和珠哪个值钱傻傻分不清，这买卖做得，亏大发了；后来又觉得楚人太精明，懂得包装与促销，竟然有意料之外的利得；再后来，又觉得郑人的可爱，——那珠子固然珍贵，但于他却无用处。而那又香又漂亮的匣子，也许会被他置于醒目处，一日看三回，一日乐三回。观者以自己的价值观去衡量郑人的行为，哂笑之。郑人却说：我买的是心情。
　　 电商时代，正是心情采买的最好注解。有多少商品是我们真正需要的呢？看得喜欢，便点了。指尖轻触，商品便在遥远的某地起飞，千山万水，飞到自家门前，正所谓手到擒来。
　　 去取快递啊。
　　 去取快递了。
　　 去取啊……
　　 买变成了取，没完没了地取。熬夜选商品，划拉得手腕疼，瞪得眼睛疼；查看物流信息，虽然曲曲折折，逶迤绵长，别急，“我正一路向你飞奔！”收货电话来了，有经验的买家断不会因被标注“骚扰电话”而拒绝接听；签字领取，潇洒帅气，仿佛世界均在我手中。拆封的急切，验收的喜怒，是这次快乐之旅的高潮：名副其实的，仿佛意外所得，禁不住意外之喜；名不副实，明明意料之中，却凭生意外之气；不好不坏的，纠结一阵后被留下了，从此也被束之高阁。仿佛购买的目的只是为了验证卖家的承诺，等到尘埃落定，给个星评，或褒扬，或声讨。然后，进入下一个期望、等待、验证的轮回。
　　
　　 七
　　 论起来，我还是更喜欢面对面的买卖。看得喜欢，挑挑捡捡。如果是衣服鞋帽，老板不但不反对，还会极力怂恿你试穿。如果是草莓樱桃就不可以了。确认你要，老板一定会先下手为强，倾倒而出。你可以把不好的往出挑，但不可以一枚枚挑选你所要。遇上幽默一点的商贩，会说：美女，指甲好漂亮，就是太长了。遇上实诚一点儿的，会解释一句：这东西经不得碰。遇上脾气不好、心情不好的买家，会回怼一句：指甲长怎么啦，我很小心的。遇上个较真儿的商贩，会再来一句：我没有说你不小心，我只是提醒。美女脾气大些，袋子一放：买你点儿东西，事儿真多！会不会做生意啊。得，一宗买卖泡汤。
　　 想想也很可乐。虽然不愉快，总好过网络礼貌周到无可挑剔的程式化回复，吵个架都不知道对方什么模样。
　　 何况还有很多类似把虾放冰箱等主人的事呢。
　　 买东买西，有失落有开心，有郁闷也有释怀，有对自食其力者的尊重，也有对节俭者的敬意。买买买的背后，是国力的强大，是盛世的支撑。忘乎所以时，有先贤语破空而至：“俭，德之共也；侈，恶之大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