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你打我，你犯法，110照样把你抓！”
　　 许若林为讨钱而拜师学的一套莲花落，让他这一段时间大放异彩。
　　 “公安局到法院，派出所审你个王八蛋。打伤我，更好办，咱拉拉扯扯上医院。我再讹你十几万。大哥哥，你到头划算不划算……”
　　 许若林口才也历练得一如手里的莲花钢板一样口吐莲花。就连走路的姿势都飘飘荡荡，如神似仙。唱到极处，忘我的世界里星河满天。
　　 经过数次东征西讨，无论遇到任何人的刁难，都能老道得一如挥师纵横中原的千军万马，让那些小商小贩在他咄咄逼人的一连串说辞里不得不违心地从严丝合缝的腰包里拉出一条缝来，挤出一元大钱，乖乖地送到他的手上。如果不出意外，这个吃饭的门道妥妥地定了。
　　 靠这个行当十几年前成就了一些人，不知道为什么销声匿迹了，阳光不再。如今，他又重拾旧道，反而是独门生意。他这次碰上的是一个杀猪宰羊的屠夫。他硕大的脑袋上赘着肥嘟嘟的横肉，带着一脸凶相，不怒自威，是个远近闻名的愣头青，外号南霸天。此人天不怕地不怕，许若林早有耳闻。虽然现在是打黑除恶的风头上，他也收敛不少，但是威名还在。哪怕他是一堵墙，也要扒拉倒，冲平了，让他服服帖帖地掏出钱来，不然，以后这些人都跟着他学，他就没法在这市场上混。
　　 对付他，许若林是费了一番心思的。但凡老实巴交一点的人，经不住他的三言两语的奉承话，就赶紧掏钱买安，因为他们都知道，稍微停一会，不吉祥的话满天飞，这是他们玩坏了的套路。而这个屠夫不同，他是不按常理出牌的。擒贼先擒王，把他降服了，以后在这个市场对他来说如履平地，将来一片蓝海。为此，许若林准备很久。到他的摊前时，他先是美言说得天花烂漫，然后就是激将法，攻心计，发现他油盐不进，之后难免口舌带刺。南霸天不愧有这个诨名，绝不是空头支票，岂能忍受这等侮辱，举起拳头就要教训这个不知道马王爷几只眼的家伙。
　　 到了这份上，火药味十足，眼看着就是一场鏖战，吃瓜群众围得层层叠叠。许若林身体瘦弱，自小就不是打架的料。再者说，打架对他这行来说，是背道离经，他们的宗旨是靠智取，对待不同的人，下不同的药，让他们妥妥地掏出真金白银。像这种人，他能从皮肤看到骨子里，是不讲武德的。许若林话里有话，挑得很明，倘使你不计后果，就放马过来，反正现在是法治社会，惹事就要付出代价，弄不好，还会倾家荡产。南霸天顿时焉了，额上粗暴的青筋附了咒语一样，立马消失了，垂头丧气地从裤兜里掏出来一元硬币。
　　 许若林兴奋得差点儿笑出声来，他心里最清楚，现在是攻城略地，踏平这座山，后面一望无际的城池，都是属于自己的。
　　 “什么年代了，还搞这一套？尽给人添乱。”正当他伸手去接的时候，城管的车辆很不是时机地驶了过来，车子屁股撅了一下，戛然而止。从车里走出来几个穿制服的城管人员。他们没收了他的莲花钢板，还狠狠地训斥了一顿。许若林举目四望，绝望地落下泪来。
　　
　　 二
　　 其实，他有才华，也有一份正儿八经的工作，在公司里好歹还是一个小领导，算得上是人中龙凤。只不过他总想闯荡外面的世界，工作不怎么用心，分管人士调度的就把他安排到生产一线。这是流线作业，工作很累，上班时间长，单调唯一的动作铸就了他思维和行动的机械性，使他不厌其烦，才决定换一个营生的方式。
　　 他记得，好多年前，在集贸市场上，经常有几个人唱着莲花落，在摊前要钱。摊主们一般都很识趣，不待他们唱上几句，就递给他们一些薄币碎银，虽然都不是很多，聚沙成塔，这个道理都懂。那时候他就被他们流利的唱技吸引了。吸引他的还有仅需动动嘴皮子就财源不断的这份职业。他们穿的衣服虽然破破烂烂，那只是他们吃饭行当里的道具，真金白银的诱惑远胜于衣不得体的心里承受能力。不劳而获的心机追梦一样地缠绕着他，于是，一不做二不休，为以后生活不用努力而开始发愤图强，抽空就拜师学艺，跟着媒体说说唱唱，苦练基本功，没想到还没有派上几次用场就被人砸了场子。
　　 深深的夜里，他辗转无眠，隔着窗玻璃，仅能看到外面灰蒙蒙一片，空旷的夜深邃无边，除此看不到一颗星星。宿舍的下面，是一个职工停车场，白天的时候，这儿一排汽车停得整整齐齐，其中有一辆红色的七系宝马闪瞎了人的眼睛。内行的人都知道它的价值，能够开得起它的绝对有来头。
　　 是的，她的来头不小，是市里工商业协会理事的夫人。论职称，他在官场上只是一个打酱油的，连个副职都挂不上边，夫妻两个人却开宝马的开宝马，坐奔驰的坐奔驰，都豪车相伴，皇宫一样的别墅住着，可见当官的猫腻有多深。此女人是泛泛之辈，文凭不高，却是定海神灯，没有她摆不平的事。无论她到那个单位，都是真主现身，祥光普照，此企业前途一片大好，没有任何相关部门前来打扰，是多少单位都求不来的呢！在这儿她只是挂职，工作量不大，不用早来晚走，更不用打卡上班制，薪水却能高出他们一大截，响鼓不用重锤敲，大伙儿的眼睛是雪亮的。都由衷感叹着有权真好！
　　 许若林的祖上，也就是他的太爷爷曾经身履仕途，官至县级。他们家老宅子里的正房上还悬挂着祖训遗风——一幅大大的“廉”字牌匾。那是个繁体字，从他的视觉里越看越像一个“穷”字。他的太爷爷当了一辈子的官，却没有为下一代遗留下任何家产。人去了，逝者如斯夫，就像一阵风刮过，依然家徒四壁，不过，却留下了百姓父母官的好名声。他的父亲好在还是一个村长，也有官的血统。到了他这一代，虽然肚子里有点墨水，费了三代人的毕生心血才在城里买了房，生活在文明气息的城市里，不知道底细的同村小伙还以为他光辉无限，其实，混迹得什么都不是，已经落魄到三等公民。
　　 现在，许若林心里痒痒着呢！他的眼里冒着绿光。有一天，他领着儿子现场示范教育，辅导他初识社会和应该树立怎样的人生观，价值观，问他认不认识这种车子。那小家伙是个车迷，任何一辆新款车的出炉都逃不过他的法眼，立马说出来它纯进口限量版的特推新款轿车的身份，对它科技十足的详细配置说得头头是道，如数家珍，并准确地说出它大一百来万的身价。许若林趁热打铁，问他想不想拥有一辆。他儿子年龄不大，口气不小，说将来一定会有一辆属于自己的。他就教育他说，学习是唯一的跳板，将来上了好大学，当上了大官，财源滚滚。只要一朝权利在手，收礼能收到手软，到时候豪宅香车都不在话下。他的一番教导使他儿子不自然地搓手搓脚，圆瞪着狐疑的双眼，就是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三
　　 他站起身来，推开后门，想透透新鲜空气。这时，一股尿液从三层楼上飞流直下，落在他们宿舍后面沟渠的水面上，由于巨大的落差使得哗哗的响声特别刺耳。
　　 这是一排职工宿舍，每一间宿舍的前后两个门都通透着，里面住着的大多是男同胞，偶尔有夫妻共住。原来的时候，只有第一层两个厕所，后来，老板知道了这种半夜随意小便的乱象，就在每一层都加了两个厕所。一到半夜，这种打开后门就地解决的事情并没有消失。上班的工人都在不停地流动，住宿的大多是一个个不断替换的新面孔，他也不知道在他的正上方住着的是谁。许若林住在二楼，只要有人小便，水面上就哗哗声不断，他闭着眼睛都能想象得出那人挺着身子，状如斗牛，不怎么雅观的情形。透过灯光，他无聊地瞧了一眼，这人有点特长，他的尿液是从一个点出发，放射性两股长长的弧线距离他时远时近，发出来的响声却在一个基调上。这是一个严重前列腺患者，是成年人才有的一种病。许若林心里恶狠狠地骂到：“他妈的，老不正经。”
　　 在宿舍后面沟渠的坡子上，有公司厨房里的大厨亲力亲为撒播的小青菜，长势喜人。上下员工每一餐还都吃得津津有味。他们不知道的是，其实，这都是被尿液浇过的。他不能捅破这层窗户纸，不然，会遭人白眼。这也正应了那句话——眼不见为净。
　　 “惰性，这是惰性使然。”他深深地舒了一口气，悟出一个道理。人为什么要买小汽车？是为了显摆吗？是，其实也不是，它依然是一种惰性在作祟，就像快餐、网上购物，统统都离不开惰性的影子。时代缔造了一个个懒惰的皮囊，也就无怪乎社会上滋生出为迎合懒人们的需求而掘进的先进生产力，轰轰烈烈的一场场工业革命，把替换人力劳动不断推向科技前沿阵地的声势烘托得一浪高过一浪。既然人人都心安理得地把懒惰发挥到极致，他又何罪之有？想到这儿，他的心里豁然开朗。既然造物主给了他生命，就会给他一份恰当的生活方式。他必须不断地寻找新的出路。枪法再怎么差，总有命中目标的时候，就像挤公交车，紧赶几步，登上去的机率就大，赶巧了，一不小心还能捡个座位。他依稀记得，妈妈小时候教育他说，小时候的勤奋就是为了长大以后不用勤奋。每个人生来都有一条属于自己的光明大道，只不过是没有找到合适的而已，也或者是有一扇门、一扇窗遮挡着。他至此也没有找到正确的出路，更没有拿到打开正确大门的金钥匙。他盲人瞎马一样地东一头，西一头，不觉然已指向日出三竿的年龄，仍然痴迷在寻找的路上。他觉得，冥冥之中一定有暗藏在玄机里的捷径可寻。早起的鸟儿有虫吃。只要有恒心，有毅力，就一定能成功。
　　 这一夜，他没有任何困意，迫在眉睫的是为以后的打算起草一份腹稿。他心里清楚，他的双肩要挑起“家”这幅沉甸甸的担子，尤其是他的爱人把他不争气的话挂在嘴边上，时常投以轻蔑的眼神。他要做给她看，证明自己有朝一日会时来运转，像花儿一样迎风开放。他在百度等媒体网络上仔细搜寻各种致富窍门，最终以淘汰制的方式定格在捡垃圾上。
　　 这不是一个光彩照人的职业，他因搜索到许多拾荒者在小区门口垃圾桶里捡到巨额现金发财的事例而心动了。他还在浏览的过程中总结出来一套成熟的经验，一定要到黄金段位小区的垃圾桶里去寻，小区越高档发财的概率越高，因为那里面住的大多是达官贵人。听说他们的钱多得发了霉，没地方存放，就在屋子里晾晒，在那儿捡到的垃圾都价值不菲。常穿大褂没有遇不到亲家的，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能碰上这样的好事。
　　 “对，就这么办。”他暗下决定，就不相信猫不吃生姜，总有一天，会成为幸运的宠儿。打定主意，他兴奋得浑身生暖，周身的气流冉冉上升，好像成为暴发户指日可待。
　　
　　 四
　　 捡垃圾也是需要魄力，需要胆量的。虽然职业没有高低贵贱之分，毕竟也不是什么风光的事。他暗暗感激那些学唱莲花落让他练就一副厚脸皮的日子。毕竟又是换了一个职业，还是萌生些许羞涩之心。第一次出门，他选择在半夜。深秋里，白天的时候还烈日炎炎，芭蕉冉冉，现在迎面吹来的风好凉好凉。他即使穿着加厚卫衣，凉风还是漏斗一样往他身上钻。路上没有行人，只有他拿着几个蛇皮袋子骑着电动三轮车像一条孤独的鱼在路上穿行。
　　 他的行为，他的处境越发让人不能理解，就像是一本生涩难懂的书，原本四海在胸中，想干出一番大事业的人，发展到现在连他自己都几乎不再认识，一股悲酸如滔天巨浪翻涌而来，飘零的泪水在脸上随意涂抹。
　　 这一夜，他去了几个高档小区，都是空手而归，因为那些可回收和不可回收的垃圾桶里不知道被人翻了多少遍，里面除了生活垃圾，没有任何可回收的东西，更别说什么包裹、报纸之类的神秘之物。他确信了一点，发财的路上不再有死角，早就被人掏空了，许若林沮丧地想。
　　 有了这一次教训，第二天晚上，他去早了很多。果然，那些垃圾桶里的东西五花八门。他认真地扒拉，仔细地分拣，拾得正带劲，这时候，跑过来两个气喘吁吁的壮汉，他们捉贼一样地吼道：“干什么的？”声音之大，大到一下子就把许若林震慑住了。听他们的口气，像是他做了一件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情。
　　 垃圾桶很大，很高，许若林本来就是将身体的大半探进去的，整个人都在桶壁上颤颤巍巍。他们才不管这些，架起他的双腿把他粗暴地填进垃圾桶里。
　　 许若林从没有见过这种阵势，使尽全力狼狈地挣扎着钻出垃圾桶，浑身骨骼像散了架一样，惊恐地望着两个陌生人。
　　 “你是哪一片的，交保护费了没有？”其中一个人把粗壮的胳膊交叉着合抱在胸前，一副霸气侧漏的样子，“你知不知道已经侵犯了我们的领地？”
　　 “什么，捡垃圾还要交保护费？”许若林愕然了，这是他从来没有听说过的事情。
　　 “你不是道上的人，也不为难你了，把不该属于你的东西留下，以后不要在这儿冒泡，不然，有你好看的！”另一个人听出来许若林只是一个初来乍到的雏鸟，不再追究刚才的冒犯，警醒道。
　　 又是一个难眠的夜晚。靠捡垃圾发财的梦想破碎了，许若林站在桶子式走廊里，像旺盛的嫩叶经历一场酷霜，蔫儿吧唧地没有一丝气力。他眼望着空旷的车位，想想那辆红色的宝马车，心里忿忿不平：“哼！不就是当个官吗，凭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