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的名字》
　　 真快，萌儿就要报名上学了。
　　 当孩子还在母腹中沉睡的时候，我们就开始琢磨她的名字。最终这样选定了“萌”，理由大抵是这样的：因为孩子生在万物复苏的春天，并且借以寄托父母心中的期望，另外这个“萌”字巧妙地把我们两的名字组合起来，形象地代表了一部合著的作品。于是，当女儿刚刚来到这个世界，当她的眼睛还没有完全睁开，当她只知道吮自己的手指，并不懂得我们在说什么的时候，大家就“萌萌”长“萌萌”短地叫开了。渐渐地，她似乎听得懂了，先是寻声转动着她那毛发稀疏的脑袋，既而喃喃应语，最后终于能够含糊不清地与我们对话：“你姓什么？”“谢……”“叫什么呢？”“猛梦（萌萌）”……这一刻，我们的心都醉了。
　　 孩子该上户口了。一天，妻突然提出了自己的建议：是不是叫谢晓萌的好而别叫谢萌萌。我问她为什么，理由亦很充分：你看，我叫薇薇，她叫萌萌，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姐俩呢；另外，你的名字里有个“明”字，我的名字里有个“薇”字，天色“微明”，当然就是东方欲晓的意思了；还有，生萌萌那咱，也正好是拂晓……好了，不必说了，这第一条理由是最重要，我当然要尊重妻的建议，不，是意见。这样一来，女儿就有了两个名字，家里人仍然唤她“萌萌”，到了外面就改口为“谢晓萌”，特别是她的小朋友们，一口一个“谢晓萌”叫得特别清亮，每当那些快嘴的孩子们抢着告诉我“叔叔，今天阿姨又表扬谢晓萌了”的时候，便突然感到女儿独立存在的价值，这心里甭提多高兴。当然，我们也有叫她“谢晓萌”的时候，比如：谢晓萌！你太不像话了，还想不想好了？告诉你，谢晓萌……
　　 女儿一天天长大了，常常提出一些使我们猝不及防的问题。那天晚上她突然对我说：“爸爸，给我改个名字吧。”“为什么呢？”“不为什么，幼儿园小朋友的名字中带‘晓’字的太多了，不好听；再说了，现在叫谢晓萌还可以，到我老了怎么办，总不能叫晓萌奶奶吧？”虽是调侃，但女儿的态度却很认真，提出的意见也不无道理，于是我也认认真真地思考了好几天，直到撰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才把女儿的名字暂定下来：雨濛，一是东坡诗云“水光潋艳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欲将西湖比西子，浓妆淡抹总相宜”，二是萌儿出生时，窗外恰好下着濛濛细雨，润物含情，春意盎然；三是在新的名字中仍然取MENG字的谐音，这样家人们依旧可以亲称孩子的乳名……
　　 哦，萌萌——晓萌——雨濛：女儿就是这样长大的。（1986、3、10）
　　 ◎《让女儿骄傲》
　　 那是一个细雨蒙蒙的春晨，随着一个生命与另一个生命极其痛苦的分离，我们的女儿大声啼哭着，来到了这个还没有完全苏醒过来的世界。当那位曾经是妈妈的同事，并且一直看着我长大的护士长“奶奶”把女儿的小脚印，端端正正地按在“出生证明书”上的时候，天刚蒙蒙亮。
　　 哦，春雨蒙蒙，万物复萌，晓色朦胧，这，便是我们女儿的名字——萌儿。
　　 刚把萌儿抱出产房，妻子便被推进了抢救室：产前妊娠中毒，产后流血不止，只见她的脸色惨白，神志处于半昏迷状态，血压计上的小银柱陡然下降，情况十分危险！匆匆而来的医生和护士们把她团团围住，立即在患者的双手双脚静脉处紧急输血。
　　 血，绛紫色的液体，一滴一滴地从输液管里落下来，显得很稠很慢。把脸紧贴在抢救室窗外的我心如火焚，丝毫也没有那种初为人父的喜悦，甚至暂时忘却了那条小生命的存在。当初，如果妻子不是怕影响胎儿的发育，硬挺着，有病也不吃药的话，哪能遭这么大的罪。我们的萌儿呦，一个生下来就足有八斤五两的胖丫头，你那饱满的生命力分明是母体的鲜血为养分！
　　 妻子却不以为然，当她苏醒过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要看看我们的萌儿。说来也怪，1000CC的血浆输进体内未见多大起色，而那“丑小鸭”一旦抱到床前，妻子的脸上即刻泛起欣慰的红晕。
　　 原来，母女的生命是互为载体的。人类啊，生生不息的母爱。其实又何止是人类。
　　 由于妻子产后体弱，孩子生下来不久便断了奶。于是她的爷爷、奶奶便欣然挑起哺育孙女的重担。当时的奶粉是紧俏商品，一向持重的爷爷、奶奶只还四处托人成箱成箱地购买奶粉。萌儿的胃口很大，而且嘴急的很，每次喂奶，这瓶刚刚喝光，那瓶就得立刻递上，为此，常常把爷爷急得满头大汗，而爷爷又把奶奶支得团团转。据说我小时候喝起奶来就是这个样子，当时正值盛夏，又在素以“火炉”著称的长沙，平常最怕热的爸爸也顾不上那么多，顶着炎炎烈日在外面排队，为了能买到外国进口的“骆驼精”牌奶粉……就这样，他们一口一口地把自己的儿子喂大了，又在一口一口地喂儿子的孩子。两年下来，空下的奶粉袋摞起来竟和我们的萌儿一般高！
　　 萌儿不仅是由爷爷、奶奶一点一滴喂养大的，更是在爷爷奶奶一言一行的教导下健康成长起来的。正如妻子在一篇文章中写到的：我们的女儿在爷爷、奶奶的培养教育下懂得了许多事情，懂得了尊重别人，尤其懂得了善良和真诚，使她在小小年纪里就知道宽以待人……女儿非常爱她的爷爷、奶奶，后来离开老家随我们到沈阳读书，对她来说是件很伤心的事，虽然当着我们的面她尽量不表现出来，但是一到晚上，我就时常听到她在梦中呼唤“爷爷……奶奶……”我不忍叫醒她，希望她在梦乡里与她思念的亲人多相聚一会儿……
　　 当然，爷爷、奶奶也把他们的孙女看得很重，还在萌儿很小的时候，他们就给起了个大名叫“冠男”，殷殷期盼，可见一斑。萌儿到沈阳后的每个假期，他们都必定要早早地把孩子接回去；每次分别，祖孙三人都免不了伤心落泪。有一次刚刚送走孙女，爷爷便倒下了，病榻上赋诗道：“胸前起伏泪有声，摇身醉步送儿行，分明春色似秋色，二老双双惜别情”。
　　 沐浴着那么多的阳光雨露，萌儿渐渐地长大了，高挑的个子，白皙的皮肤，丰富的情感，活泼的性格——像一株亭亭临风的小白桦。然而，有时这“风”却刮得很大抑或骤然，于是便有了萌儿从小到大一直怕我的根由。应当说，我是一个非常非常爱女儿却又不知道究竟应当怎样爱女儿的爸爸。
　　 还在萌儿很小的时候，我就常常把大人们的是非曲直、喜怒哀乐强加于她。在我眼里，萌儿只是我身上的一片树叶，却无视那棵天天向上的树苗，于是便常常出现这样的情形：或是她不得不委屈地含着眼泪低下头喃喃地说：爸爸，我错了，您别生气；或是她不得不违心地噘着小嘴弹钢琴，关上电视写作业，把兜里的零食一一掏出来……
　　 有一次，萌儿独自坐在床上嘟嘟囔囔地哄着她的布娃娃，我悄悄走进来，站在她身后看了半天，忍俊不禁，轻轻地咳嗽一声，谁知竟吓得孩子一哆嗦，猛地转过身睁大眼睛看着我，本能地仅仅地抱着她的布娃娃……
　　 那是一双充满了疑惑和恐惧的大眼睛！然而，真正感到疑惑和恐惧的恰恰是我，以至多少年后，我始终不能忘记那双充满了疑惑和恐惧的大眼睛。想必这段故事将来也一定会写进萌儿的散文。
　　 萌儿小学毕业后，按照行政区划分，附近的几所中学都不甚理想，我和妻子思量再三，终于咬紧牙关勒紧裤带，硬是凑齐了四位数的票子，交到本市第一所私立中学的报名处。
　　 萌儿亦很争气，在几百名考生中夺得“榜眼”。缘此，单位的同事们纷纷投以惊诧、羡慕、抑或其它表情的目光，用他（她）们的话说：“啧啧，真不容易呀，那可是一所贵族学校啊！啧啧。”什么？贵族？我摇着头笑了，是苦笑，个中苦楚只有我和妻子知道。
　　 萌儿入学的第一个星期，我感到时间过得很慢，好不容易盼到星期六的下午把孩子接回来，却发现她比几天前那种欢快的情绪似乎有些变化。
　　 萌儿毕竟还是个没有完全长的的孩子，凡是孩子特别是女孩子有的爱好她也一应俱全。比如爱美、爱玩、爱吃零食、爱哼流行歌曲……然而，在同一个寝室里，萌儿却不比其他女孩子吃得那么丰厚、穿得那么漂亮、玩得那么痛快、过得那么潇洒。原因之一是课外活动多，萌儿被选做一班之长，又是学生会、团支部的干部，还兼任语文课代表，每天从眼睛一睁忙到晚上熄灯，有时连饭都吃不上，别说是玩了；另一个原因是父母收入少，相比其他家长们中的诸多“大款”，我们则是堂吉柯德式的贵族，尽管每次萌儿返校，当妈的总要给她装上一大兜子吃的用的，但是在其质量和品种上是无法和别人比肩的：萌儿有台破旧的半导体就乐得屁颠，可是人家孩子用得是爱华505袖珍收音机；萌儿的小柜里装的是黄瓜、西红柿、煮毛豆、爆米花，可是人家孩子连床底下都塞满了听装饮料、金帝巧克力、曲奇饼干、进口奶糖；萌儿身上常常穿着妈妈甚至是奶奶的旧衣服，可是人家孩子脚底下登着的企业是几百元一双的“阿迪达斯”……
　　 萌儿正站在车水马龙的十字路口上，似乎有些茫然。于是，我陡然萌生出一个近似于古怪的念头：在人生的旅途上，不仅要让她懂得如何谦虚，而且也应当教她学会怎样“骄傲”，因为虚心使人进步，特定意义上的骄傲也会使人不甘落后。
　　 萌儿瞪大眼睛好象发现了UFO，当她确认一向“压抑”她，甚至时而打击她的爸爸今天说的是真心话，而且这话蛮有道理时，那久久埋在心底的“骄傲”才豁然显现，而且一发不可收拾……
　　 萌儿说：别看我在班里的年龄最小，可是老师支持我，同学拥护我，我们二班的各项工作都比一班强。
　　 萌儿说“入学后的几次考试我都是全班第一，而有几个“大款”的宝贝却常常名落孙山。
　　 萌儿说：有好些事情我会做，可是别人只能在旁边干瞅着，譬如弹钢琴、滑冰，譬如洗衣服、包饺子，譬如用英语主持节目。
　　 萌儿说：我们家虽然没有豪华的装修，却像个阅览室、图书馆似的到处都有用钱买不到的财富；我的英语成绩好，那是因为在家里妈妈就可以亲自做辅导；还有您出的那本散文集，连我们老师都愿意看；我们有的同学虽然家里有钱，可是他们的爸爸妈妈总打架，甚至还要闹离婚……
　　 哦，萌儿真的长大了！令我不得不刮目相看，再也不能无视她轻视她俯视她。
　　 哦，萌儿，春天里培育，春雨中降生，春风里成长的萌儿，快快地抽枝、拔节、开花、结果吧！昔日，我们是主干是树冠，理所应当为你遮风挡雨；他年，我们是落红是春泥，心甘情愿为你输送养分。不错，你的生命是从我们的生命中分离；可是，我们的生命也将在你的生命中延续……（1993、3、10）
　　 （原创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