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屏幕忽然亮了起来——有人想和我微信语音通话。我一看，是小曹。电话那头的声音依然有点儿结巴，听起来有些紧张和激动。小曹祝我端午节快乐，又跟我聊起他的近况，他忽然感慨地说了一句：“都十三年了。”我也感慨地说：“对啊，十三年了，那时你才十八岁，现在你都三十了。”我们聊起十三年前的往事，一切都历历在目——
　　 十三年前的五月，一场超强地震，让全世界把目光都聚焦在汶川，我也一样。灾情发生后的第十天，我所在的志愿者组织得知，有一批灾区伤病员和他们的家属将转移到我们市，在我们这儿的医院中治疗，住生活一段时间，伤病员住在医院，家属住酒店。他们在这里人地两生，需要有人帮助他们。有关部门向社会公益团体发起倡议，希望大家踊跃报名当志愿者，照应灾民们的生活，传递爱心与温暖。当下，我就报了名，并通过了审核。作为一名志愿者，虽然我没有去四川，但能为灾区人民做点儿事，也是很高兴的。
　　 我们这些志愿者能做的，就是从生活和心理上关心照顾他们。我们要全面了解伤病员和他们的家属的情况，才能有的放矢地帮助他们；而且这次的志愿服务非常严格，要进入酒店或医院，除了要佩戴“中国志愿者”的徽章之外，还要戴上由志愿者所属街道分发的工作证。前两天，我和其他志愿者都在忙碌地迎来送往，也看到了灾民们的生活逐渐走上正轨，其实有很多人并不像我们想象中的那样，最悲痛的时候已经过去了，现在最重要的是把亲人的伤病治好，谁还有多余的时间多愁善感呢？
　　 那两天，我常常听人说起一个叫“小曹”的男孩，说他性格有些孤僻、偏激，跟别人难相处——在还没见到小曹之前，我先听成熟人了。真正见到小曹的时候，已经是第三天了。那天，一个志愿者大姐带了几本佛经要给一个信佛的家属看，我们一起到了那个家属住的酒店房间里，房间里还有一个十几岁的男孩，一说名字，原来是这两天常常听人说起的“偏激男孩”小曹。
　　 小曹正在看电视新闻，他的长相就是一般男孩儿的样子，穿着一件印着“平安保险”的T恤和一条不合身的裤子，说话有点儿结巴，语速急，让他的情绪看起来稍稍有点激动。我问他家里现在的情况怎么样，他说他刚给在家里的爸爸打了电话，现在家里的情况还算正常，只是有些救援物资，像是帐篷，还没送到他们那儿，而其它的生活物资，像是水啊米啊或者是每日的十元钱补贴，也比较紧张，因为他们那儿比较偏僻。我安慰他说，肯定会送到的。他一直说，要感谢党和政府，不然他们不会像现在这样受到那么多人关心。小曹的话让我有些意外，也有些感动。我大致了解到他家里的情况：他家里受伤的人只有他妈妈，不过很严重，手腕有一块肉已经没了，开放性骨折，已经感染了，今天医生抽了些血去做检查，看情况再做手术。小曹说，他家里的直接经济损失大概有四万左右，对于一个农民家庭来说，四万块是个不小的数目。我安慰他说，钱没了，可以再赚回来，但最重要的是人没事，只要人在，一切都还可以重来。
　　 我们又说了一阵子话，有人来叫我们志愿者下楼集合。临走时，小曹问我能不能借他几本书，我说没问题，他说他想看励志类的书，我一口应允。第二天中午，我特地去了书店买了三本励志类的书，急匆匆赶到他们住的酒店。我把书给了小曹，他很开心地一迭声地道谢。这反倒让我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小曹连连说，我跟你们非亲非故，你们还这样对我问寒问暖的。我说，这没什么，因为如果今天是我们遇到这种事情（我一直没有用“地震”这个词），你们也会这样帮助我们的。小曹说话还是像昨天一样，有些结巴，心里还是有些紧张。这时，做心理辅导的颜老师问小曹是否认识一个小男孩。小曹说知道，就很高兴地带我们去那个房间，房门关着，小曹敲了敲门，开玩笑地喊：查房！没人应，看来还在医院里。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小曹孩子气的一面。
　　 我招呼大家进房间坐。小曹的房间里顿时热闹了起来。我坐在小曹身边，拥着他的肩膀，和他说话。小曹说话比较急促，像极了大姐的孩子，我忍不住笑着说，你说话太像我大姐的孩子了——其实我想让他有个心理暗示，我把他当成自己家人看待。这时，四川籍的志愿者小陈带了一条裤子和一件衣服过来给小曹——昨天小陈发现小曹的裤子太大，不合身。
　　 过了一会儿，其他人都走了，就剩下我和另一个志愿者笛子姑娘与小曹说话。见人少了，小曹的话也多了起来。他说了很多关于自己的事情：他压抑的学徒生活，他对现实的不满，他的焦虑不安，他的心结。他说，曾经和一群朋友去玩，有个女孩子嘲笑他“没有生活感”——因为他穷，不懂交际；他说，他的老板骂他笨，虽然他诚实可靠••••••我和笛子姑娘尽量让他放宽心。小曹还问了我的职业和薪水，我都告诉了他，我想让他明白这个世界上任何一样东西，都要靠自己努力才能得到。他很吃惊，我想，他对这个社会这个世界应该开始有一个新的认识。我们还聊到他们家种的油菜，如何电焊，怎么对付水蛭，还有我们喜欢看的电影••••••
　　 虽然有规定，志愿者只能和家属待到八点，以免影响他们休息，我和笛子姑娘还是多待了十分钟，看得出他也很想和我们多待一会儿，听他说话，可是我们还是得走。下楼后，大家还是按照惯例开会，谈谈自己今天工作的新进展，还讨论了即将到来的六一节如何庆祝。开完会，在回家的路上，忽然下雨了，一直到第二天还在下，我们接到通知说，可以休息一天。
　　 六一节前一天，我们志愿者买了许多礼物，折了千纸鹤、幸运星，去医院慰问受灾的小朋友们。我们每个人都提了一袋礼物，我提的那个袋子上面写着一个名字：“小兰”，肯定是个女孩子。到了病区，因为我们不能进去，只好让孩子们出来。我找到了那个叫小兰的女孩子，她大概十岁左右，个子不高，胖乎乎的，非常可爱，笑起来眼睛眯眯的，但注意看的话，你会发现，她的右眼已经成了一条线——都是地震造成的，如果不是这场灾难••••••但她一直笑着，也许是想掩饰已经失去的右眼，也许是真的发自内心地高兴。旁边的笛子姑娘悄悄告诉我，小兰每天都笑呵呵的，大家都很喜欢她。我问小兰喜欢不喜欢这些礼物，她点点头，她妈妈在一旁说：“要谢谢叔叔。”小女孩小声地说了一句：“谢谢叔叔。”我听了忽然一阵心酸，赶紧走到窗边，深呼吸，不能哭——如果不是这场地震，如果不是这场地震••••••
　　 小曹出来了，他在病区入口处发现了我，很惊喜的神情，一时只是张着嘴叫不出声。我笑着说：怎么忘记我了？他说：哪里敢，哥。我还是像往常一样拥住他，和他往病区走，他说今晚要在医院陪护——我注意到，他仍然穿着那件印着“平安保险”的T恤，还是那条不合身的裤子，前几天志愿者小陈给他的裤子和衬衫他没有穿。我想，他大概是舍不得穿，或者是出于自尊不穿——我宁可相信是前者。我知道，在他的心里其实深埋着自卑的种子。我要走了，小曹又向我道谢，我说：不要一直道谢，这样会让我感到不好意思。我教他看待事情有时要换一个角度。临走前，我对小曹说：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说。
　　 ——这话绝对出自真心，因为帮助这些受灾的群众，就是我为什么要当志愿者的原因。如果今天换成是我们遇到这样的灾难，我相信，一定也会有很多人来帮助我们，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是自私的。
　　 几天后，小曹带我和笛子姑娘去见了他的妈妈。小曹高兴地跟他妈妈说，对他很好的志愿者哥哥来看她了。他妈妈坐了起来，我看到她的左手受伤了，被石膏包着，看起来气色还好。我关切地问小曹的妈妈现在情况怎么样，她说还好——她说的是四川话，语速很快，我跟不上，无从猜测，幸亏小曹在一旁做“翻译”。他妈妈是转了好几个医院才转到我们这儿来的，由于肉掉了一块，细菌侵入肌体内，现在还不敢做手术，每天消毒一次，等细菌完全没了，才可以做手术。小曹说，到时候要从他妈妈的肚子上割一块皮，补在手腕上。半个月后，小曹的妈妈终于做了手术。手术很成功，小曹说，大概下周他们就可以回家了。临走时，他硬塞给我一杯立顿奶茶，说是感谢我。
　　 在认识小曹一个月之后，我问了他一个一直想问又不敢问的问题：地震的时候你在做什么？小曹先是愣了一下，眼睛闪了闪，然后说：是不是觉得我们可以从悲伤中走出来了？我说：我不是这么想的，我只是觉得，不管再大的苦难，都要去面对，不能逃避。——在我看来，如果不能真正面对曾经经历过的苦难，就永远不会从苦难中走出来。小曹还是信任我的，于是，他跟我说了他在地震发生时的经历——
　　 5月12号下午，小曹像往常一样，在修车铺里干活，他拿着角钻打磨一辆旧的农用车，然后准备重新喷漆——他的老板常常会将旧车翻新出售。学徒小曹虽然干最脏最累的活，但为了能生存下去，他还是继续做着自己的事情，拿着很少的钱，吃着最便宜的盒饭。下午两点二十八分，小曹从卫生间里出来，拿起角钻准备继续干活，这时，他感到脚下的地板正在摇晃。刚开始，他以为是自己的幻觉。这时，有人大喊：地震了！他来不及做出别的反应，立刻扔掉手中的角钻，冲出修车铺。大地开始猛烈地摇晃，像在跳剧烈的摇摆舞。小曹有些不知所措，人们纷纷从四周仓惶地窜出来逃命。小曹看到附近有棵大树，他箭一般地冲过去，死死抱住大树，他单纯地认为，大树根深蒂固，应该没事吧。
　　 不知过了多久，大概几分钟，也许一刻钟，小曹忽然发现大地有些累了，停止了跳摇摆舞，他放开大树，大声叫了起来：没事了！地震停了！他话音刚落，大地又开始跳摇摆舞了，这次大地发怒了，撕裂胸膛，张开大嘴，将地面上的一切吞进肚子里。小曹看到房子不断地倒塌，人们惊慌失措地叫喊着，逃窜着。刚刚他还抱着的大树，也转瞬间不知去向。不知道过了多久，大地终于停止了发怒。小曹什么都顾不上了，一心只想回家，看看家里的情况。他找到自己奇迹般幸免于难的自行车，骑上车，穿过一片哭喊和哀号还有延绵的废墟，一路飞奔回家。那时，他什么都不想，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回家！回家！！回家！！！
　　 ——家已经没了，他看到妈妈坐在地上哭泣，妈妈的手已经被砸伤，开放性骨折，手臂松松垮垮地垂着，血肉模糊。地震发生时，她正在午睡，在睡梦中被震伤。小曹的头脑一下子冷静下来，他没有哭也没有哀号，他只是默默地载着妈妈到城里的医院去——城里的景象更加惨不忍睹。小曹的爸爸在地震发生时，正在田里插秧，逃过一劫。幸免于难的还有他们家忠诚的小狗，当时，它正陪着小曹的爸爸在田里。小曹说，他一点都不怕，他一直很冷静。
　　 听完他的话，我无言以对，只是默默地陪他走回了酒店，分别的时候，拥抱了他一下。
　　 小曹临走的前两天，我带他去了海底世界，海豚、海星、海豹这些海洋动物，让他大开眼界，他说他没见过大海，很想去看看。我说，明天我要去出差的地方，就在大海边。小曹羡慕地说，我什么时候看一眼大海啊？我说，总有机会的。
　　 第二天，我出差去了一个海滨城市。又过了一天，还在出差的我收到笛子姑娘发来的短信，她说小曹今天走了，医院把他妈妈的出院日期提前了一天。我没法去送行，只能祝小曹一路平安。虽然我们才相处一个半月，但感情却像亲兄弟般。我站在海边，心想，如果小曹看到大海了，他会想什么呢？
　　 出差回来，笛子姑娘给了我一封信，是小曹写给我的，他写了他的感谢，他的苦恼，他的困惑，在他的心中，我还是一个可靠的哥哥。我想起的一次小曹问我为什么要对他那么好？他是一个坏人，为什么我会对坏人那么好？我说，我不是对特定的人或事才好，在我看来，不论是好人还是坏人，在我看来，他们都受了灾，都是需要帮助的人，仅此而已。
　　 小曹离开之后，我的生活回归常态，和小曹也渐渐断了联系。几年后的春节，我还在睡梦中，忽然被电话铃声吵醒，是一个陌生的号码，我迟疑了一下才接听——是小曹！他祝我春节快乐，还告诉我他的近况：他已经去了内蒙打工，要自力更生。我很高兴他能这么做，说了些鼓励的话。之后，又没了联络。忽然有一天，他加了我的微信，也隔几年问候一下，聊几句，仅此而已——知道他过得还不错，我也为他开心。
　　 其实，在与灾民们相处的那一个半月里，我一直在想，如果有一天，我也遇到这种不幸的事，是否也会有人来帮我？答案是肯定的。可能我不是专业的心理医师，但我有一颗真心；我不会用一些专业术语去唬人，但我相信春风化雨的力量。每到此时，我就会庆幸，自己曾有过从教的经验，因为当老师也和志愿者有共通之处，都需要有爱心和耐心。因为灾民们虽然遇到不幸，但骨子里他们也希望能被人平等对待，他们需要关心，而不是可怜。
　　 可怜不会长久，关心才会长久——这是我自己多年来的体会。因为遭遇不幸的人更想得到帮助，而不是施舍，我们平等地对待他们，他们会感激我们；如果我们只是一味地可怜他们，不是帮助他们，而是施舍他们，他们会感觉不舒服，或是觉得低人一等，或者干脆就变成依赖你，最终变成一只“白眼狼”。将心比心——这是我一直在做的事，因为只有付出了心，才能换回另一颗心，否则一切免谈。
　　 小曹说，他现在还在内蒙，已经买了自己的房子，准备把妈妈接过去。他又说，前两个月他带着妈妈回来了一趟，待了两天，本来想找我们这些帮助过他的志愿者们见个面，但因为行程紧张，就作罢了。我说没关系，以后还有机会。在结束通话时，小曹忽然说：“哥，我上次回来的时候，特地去看了大海了，大海真大啊，我真想在那里待着不走了。”结束通话，我很为小曹高兴，他不仅已经拥有了广阔的大海，还拥有了一片辽阔的草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