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太阳落山了。
　　 晚霞像一个迷失自我的流浪者，不舍最后时刻，漂泊在广袤天地间，衍变成了一道道光影。它孤独地依附在天边的云上，远方的树，还有西山的峰岭，虚弱而无力。
　　 今天是一个特殊的日子，也是我与妻子默契几年的约定。
　　 我抬头望了望渐渐黯淡的天空，悲楚的情愫在心头翻涌。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种心情，只知道一定要记住我们以夫妻的名分度过的这最后一个美好的夜晚，把它镌刻在心里，直到永远。
　　 妻子方丽萍还没有回来。她在一家建筑公司当会计。她的钱总是在她的银行卡里，没有特殊情况，是不会取出来花的。为了她的夙愿，我也不得不把自己挣的一些钱划在她的卡里。
　　 “海升，你还爱我吗？”三年前的一个傍晚，她抬起迷蒙的眼睛问我，似乎是在乞求着什么。
　　 海升是我的乳名。她总是这样叫着。自从我们相爱，她就再也没有叫过我的学名。我相信，在她的心目中，已经没有我学名的存在。我也从不拒绝，因为这恰恰是我们相爱的印证，幸福地分享着这份毫无隔阂的爱恋。
　　 “傻瓜，怎么会不爱呢？”我捏着她的下巴，凝视着她的眼睛。她的眼神是汇聚着含蓄的光。那种光像一本深奥的书，里面有痛苦，有企望，有隐隐的羞涩，还有几许的内疚。这时刻，我突然感觉到事情的严重性，不然，她的声音不会那么深沉，那么沧桑。
　　 “爱我，就成全我吧……”她一边说着，一边流出抑制不住的眼泪。
　　 变性！她要做变性手术，而且态度是如此的决绝。当我听到这种意外到比地球突然失去引力而脱离轨迹，脱离银河系还意外的事情时，几乎歇斯底里起来。我怎么都不敢相信，自己心爱多年的妻子心里竟然隐藏着这种让人无法理解也无法接受的变态心里。原来的小鸟依人，原来的文雅贤淑都是虚设的灵魂，秉性里，剥开重重的伪装，在她的心里就是一个赤裸裸的男儿身。
　　 “海升，答应我吧！不要再让我隐忍下去了。你知道为了掩饰内心真实的世界，我承担多大的痛苦吗？我说服不了自己。为了我们的这份爱，我挣扎着，承受着非人的折磨，暗地里不知道流过多少次眼泪。我自残过，也想到过自杀。我知道，你深深地爱着我，我必须对得起自己的良知。为了延续这份爱，我忍受着无法忍受的折磨，为了延续这份爱，我顽强地活着。”
　　 那是她第一次提出这样的请求，我明确拒绝了她。我对她的爱，对她的恨，对她心里滋生的变异已经无法承载。在这惊异而又无争的事实面前让我忽然想起来自从我们有了小宝后，无论春秋冬夏，晚上睡觉时，她总是穿着紧身T恤，将上半身裹得像粽子，哪怕是我们晚上做爱，爱到极处，我仅能做的是忘情地用嘴唇摩挲她隔着内衣隆起的胸部，我的手却很难抚摸到她的肌肤，好像那是她最敏感的区域，不曾想还有这种秘密。我顿悟过来，伸手掀开了她的内衣。这一次，她没有反抗。当腋下一块块伤疤暴露在我面前时，我震惊得木雕泥塑一般，脑子里乱糟糟一团。
　　 这是一个悲剧。莎士比亚说，悲剧就是把美好的东西毁灭给人看。此刻，我的希望，我的痴情，我对这个呵护着的小家美好未来的企盼瞬间坍塌了。在我面前，心爱多年的女人骨子里就是一个悲剧的种子。这是一个离奇而曲折的故事，这种离奇即使小说家熬到油尽灯枯，熬到沧海变成桑田都杜撰不出来的版本在她身上却成了现实。至此，我才笃信那个我不知道究竟该怎么称呼的陈毓敏所说的话，她的推理都是有道理的。
　　
　　 二
　　 今天是她二十八岁的生日，也是我们以夫妻名分共餐的最后一个晚上。这是我承诺过的。当看着她痛苦得夜不能寐，哭天抢地的时候，我不得不默许，因为我还爱着她，我要为她做所做的一切，哪怕是违心的。虽然我们还没有跻身富裕阶层，我们还是用节约所有能节约的，勤奋所有能勤奋的，攒够了她做手术的钱。
　　 妻子的这种扭曲心理要归咎于她的祖上，因为在他们家族的意识里继承着通身流淌的是真龙天子的血脉。这种意识根深蒂固地嵌入骨髓。在我们恋爱期间，第一次跟着妻子见到未来的岳父时，他正端坐在堂屋里雕龙画凤貌似龙座祖传下来的椅子上，慢条斯理地喝着香气馥郁的龙井茶。他用茶杯盖子仔细地将茶叶慢慢拨弄开来，非常斯文地呷上一小口。那种神态就像是王侯将相的风范。
　　 她的太爷爷生活在兵荒马乱时期。他身材魁梧，壮实得像一头牛，力量大得惊人，曾单手放倒过奔跑着的马匹。有一年，袁世凯征讨各路军阀，路过此处，见他虎头虎脑，甚是喜欢，就收下了他。他能征善战，不断用自己的实力刷新在他心目中的形象，渐渐从一名小卒平步直上到他的贴身护卫。在他临登基称帝时承诺，以后这个皇位就是给他准备的。虽然后来狼烟四起，在讨伐袁世凯的声浪中，袁世凯草草退位；虽然他食言了，忙不择地将龙位送到了他儿子手里。且不论袁氏家族以后是怎样灰暗退场，在他的心目中，总有一天会昭告天下这个龙位非他莫属。后来，袁世凯的时代灰飞烟灭，他们这些人也都作鸟兽散。他就整合一部分兵马占领山头，暂且成了打家劫舍的山大王。一山不能容二虎。有一天，他一个人扛着洋枪游荡时，碰上黑吃黑的草寇冤家，被他们暗地里朝胸口开了一枪。他长啸一声：“天灭我也！”仰面倒地，圆瞪着壮志未酬的双眼绝气身亡。那年她爷爷才五岁。
　　 在他爷爷出生之前，他太奶奶曾经生下过一个女儿。他的太爷爷闻到哭啼声甚是欣喜，当知道是个女孩时，凶悍的本性暴露出来，抱着那个小生命就往水缸里扔。好在她的太奶奶苦苦哀求，总算留了下来，第三天就赶紧送给了人。以至于到了她的父辈，依然重男轻女。虽然她的爸爸没有将她扔到水缸里淹死，却从小就把她当男儿来养。中了盅一样的扭曲心理一直贯通到她这一代人。
　　 我可以用我的人格担保，妻子的这一系列异常表现绝不是想策划一场政变或撼动祖国的大好河山的图谋刻意而为之，不然，我的住处要么是成为没有人敢踏足半步的蛮荒之地，要么就是日夜有重兵把守。
　　 我与妻子是自由恋爱。上初中那会儿，我还是比较自律的，虽然也曾不时收到过女生明里或者暗里送来的礼物，但是我从未动过心。我深刻知道，她们对我有意思。可是，我的反应总是慢半拍。不是自我感觉良好，而是我从小时候起就长得帅。听妈妈讲，她们那一代，认识妈妈的女人都喜欢捏我肥嘟嘟的腮帮，挑逗着我。她们总是用羡慕的目光打量着妈妈，由衷地发出啧啧的称赞声，并且问妈妈，究竟什么样的女孩才能配得上我。妈妈也曾不止一次因为我的原因而自豪地微笑。
　　 我是晚产儿。妈妈说，我在她的肚子里比正常的孩子多吃整整一个月的口粮，临世时，就显得有点呆萌。小时候，很多女孩子都喜欢和我一起玩。到初中时，有女同学的暗恋，我一点都不觉得稀奇。直到有一天，我回到家里，放下书包，掏作业本，做老师布置的物理作业，带出一张窄窄的纸条，那纸条皱皱巴巴，上面用钢笔潦草地写着：“我恨你”后面的感叹号数不胜数。那一定是带着十足的懊恼和无奈奋笔疾书，纸条上还有几处划破的地方。至此，我才醒悟，可能我因为晚产，发育得也晚，所以没有男女之间的私心杂念在里面，辜负了一颗颗少女之心。
　　 都是发育不良惹的祸。我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件事情，也不知道该怎么去安慰这个不知名的女孩。事已至此，我只有当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第二天照样和同学们一起做早操，一起上课，一起说说笑笑，可是，那一句话，曾经被我伤害过的女孩却深深地铭刻在我的世界里。
　　
　　 三
　　 终于有一个女孩走进了我的世界。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如此喜欢她，正如人们所说，爱一个人就是百折柔肠，是不需要理由的。
　　 高三是决定人一生命运的关键时刻，除了学习还是学习。我们的班主任老师是个女的，她很年青，长得也漂亮，上课时常常引得男同学的目光不专心瞟向黑板。她除了讲课堂上的知识，还敲边鼓一样地给我们脑补，引导我们树立正确的人生观、世界观、价值观，旁征博引许多的名人名句，诸如有花堪折只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等上小学时老师都填鸭式灌入脑子里的劝学良方。她孜孜不倦的教诲最终汇聚到一个点上，就是不能谈恋爱。时常，她的话还没有讲完，就引得一些知情的同学发出偷偷的笑声。他们之所以发笑，是因为她就是一个早恋患者，上高中时就注定一生的所爱，这也是她承认的。她常拿自己作反面教材。她说她天资聪颖，如果不是早恋，她是有把握考上清华大学的。
　　 说教是一回事，人生到了这一年龄，就是青春逆叛期，不是几句舆论导向就能驾驭得了的，故而，校园里时常有男女学生不清不楚的事情发生。于是，校长下了一道最严格的戒律，杜绝谈恋爱，轻则记过，重则开除。
　　 那天，雾气很重，早操还是按时上。上完早操课，校长让我们按班级，按性别站成方形队伍，然后站在众目睽睽的正前方讲话。我的个头高，站在后边。浓雾里，我看不清他的脸，却能听见他讲话的声音。那声音异常高亢，极像救世主将罪恶的人挽回一样地振臂高呼。是的，校园本来是文明的净土，制止这种乱象肯定是头等大事。这是一条红色警戒线，校长的一番话像一道圣旨，虽然没有以文件的形式呈现出来，只是在口头传达，却有十分的杀伤力。学校里的确平静了许多。
　　 听了校长的一通警告，我当时还暗自庆幸，多亏发育得比别人迟缓半步，自己肯定不会站队中枪的人，更不会是躺枪的人。机缘巧合总是像墨菲定律一样作弄人。就在校长那次讲话不久，星期一的早上，晨读课上完，第二节是语文课。语文老师，也就是我们的班主任，她要求我们把星期天完成的作业上交了。我摸了摸干瘪的书包才反应过来，同步练习题和模拟考试的试卷都忘在宿舍里。我慌忙说明原因往教学楼下面跑，就在拐弯的楼道口，看到一个女孩一手扶着楼梯，另一只手捂着肚子，低着头，痛苦地扭动着身子，从牙齿缝里发出低沉的呻吟声。看模样她病得不轻。出于对她的担心，我下意识地问了一句：“你怎么啦？需要什么帮助吗？”
　　 “谢谢你！我没事。”她听到我关切地询问，缓缓抬起头来咧牙切齿地回答说，并出于礼貌淡淡地苦笑了一下。就在我们二人的目光相汇的一瞬间，我被她深深地吸引了。她齐眉乌黑的刘海，虽病若西子依然仪态万千的身姿让我顿时宿醉。她虽是病态，脸蛋苍白，依然清秀可人，两腮点缀着轻轻浅浅的酒窝，像是盛满了飘香四溢的甜酒，盅惑得我倏地进入一个混沌的世界，怎么都辨别不出方向。我坚信，仅是一瞥，那融汇的目光里，已经迸射出爱情的火花，至少我是这样想，哪怕是一厢情愿。我的心里再也无法平静下来，犹如坦荡如砥的湖面被人撒了一把碎石，波纹一圈圈漾开，涟漪此起彼伏。我再下意识地仔细端详了一下，她的眼睛黑亮而有神，像无数颗星星坠落在她的眼底，让人沉迷着，无法自拔。我知道，我迟钝的爱情终于回来了。
　　 “不客气，我一定要帮助你。走，我领你去医院。”我相信她是新来的，对这儿不熟悉，根本不知道医院在哪儿，不然，就校园里的这些老面孔，晚休时，躺在床上，闭着眼睛，打着呼噜都能过滤一遍。
　　 她坚决不去，脸色从苍白变成绯红。我越发纳闷，人吃五谷杂粮，患病是正常的事，治病问药也是正常的事，她怎么就讳疾忌医呢？
　　
　　 四
　　 “她的确是新来的插班生。你真是木头疙瘩一个。女孩子到了这个年龄，就发育成熟了，身上来例假是每个女人必经的过程。有的人生理反应过激，疼痛难忍是常有发生，过一阵子就好了，这些生理现象，你怎么就不懂呢？”陈毓敏是和我一起从小长到大的。我们已经超越了姊妹的关系，之前，我一直坚信她绝对是拿我当亲哥哥看待的。我了解的情况是，她叫方丽萍，和陈毓敏同在高三二班，也算是属于快班，而我是在一班，就是他们认为白金版的快班。其实，教学老师是一样，学习环境也是一样，他们认为二班不如一班的学生有优越感，那都是心理作用在作祟，与学习成绩和教学质量一点关系都没有。当我像克格勃一样捕捉她的身份和更详细的信息时，陈毓敏如此嘲谑我。
　　 想想那一刻，真搞笑，我对她的患病深信不疑，认为再犹豫一会儿，说不定会出人命，一根筋地背起她就往医院里跑。她硬是努力地从我脊背滑落在地上，弄出狼狈不堪的样子。当她再次抬起迷蒙的眼睛时，里面蓄满了感激和羞涩之情。
　　 我直言不讳地告诉陈毓敏，我已经爱上那个女孩。她像打量一个从天而降的怪物一样惊诧至极地看着我，疑窦重重地问我她哪儿好，然后揭开我多年的伤疤说：“依我看，她怎么都不如往你书包塞纸条的那个女孩。”
　　 她的话像膨胀炸开的爆米花，噼里啪啦，震得我发慌。我惊讶得简直要跳起来，天哪！压在我心头多年的秘密，她怎么会洞穿玻璃一样了解得如此清楚？我定了定神，故作平静地揶揄道：“你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