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你告诉我，你的家在闽南，一个滨海的村落。可以听到激烈的海风，也有很好的充沛的阳光。明亮透彻、温暖而舒适。你喜欢那种晒太阳的感觉。喜欢这种简单的满足。
　　 你说，绝望过的人都会倾向于在简单之中寻找易得的满足。
　　 你比别人早上学，从小到大，你都是班上年纪最小的；但你认为自己早慧，觉得自己明白的道理比别的同学都多，也比他们更早到看到生活中的阴暗，更比他们更早地经历对生活的恐惧和绝望。那样的刻骨铭心。 
　　 你的家庭总是有压抑的气氛。失意的爸爸酗酒，有暴力。善良而懦弱的妈妈，总是默默地忍受着。在你的记忆里，他们一直很少沟通，情感很苍白。只是一种惯性的力量维系他们，也支撑着这个压抑的家庭。岌岌可危，好像随时会支离破碎。
　　 你无法忘记小时候，看见爸爸酒醉后殴打妈妈的那个场景。妈妈并不还手，只是躲避。妈妈嘴角的血迹让你恐惧和战栗。你的眼睛里噙满泪水，但是你不敢出声音。你难过地坐在地上，背靠在房门上。你不敢再看那粗暴的场面，门后的声音经久不息。
　　 你开始怀疑情感，尤其是成年男人和女人之间的爱情和婚姻。你总会想起那个粗暴的场面，一切情感都显得脆弱易碎。你感受不到丝毫的确定和安全。
　　 你害怕和爸爸在一起，不愿意和他沟通。你觉得妈妈好可怜。
　　 你还有个弟弟，十六岁，叛逆的年龄。他也讨厌这个家庭的压抑氛围，有过出走的经历，被爸爸粗暴地抓回来。他开始变得很沉默。
　　 你和弟弟都是孤僻而乖戾的人。对家庭绝望，也对自己绝望。
　　 读大学后，你还是那样的性格。内敛、孤僻。
　　 你讨厌自己的专业，那些空洞的内容就像妈妈口中的催眠曲。上课的时候总喜欢睡觉，每天一到教室就习惯性休眠。
　　 你迷上了去酒吧和DISCO，那里有强劲的让人血管爆裂的音乐。空气中有很浓烈而刺激的烟草燃烧的味道，也可以嗅到空气中流动的激烈的空虚和欲望。虚幻而流动的灯光照在那些疯狂而肆意扭动的年轻男女的身上，舞池里的他们如同鬼魅。
　　 这是一个不需要灵魂和内心世界的地方。只需要带着身体来。热烈而癫狂的气氛，刚劲的舞蹈，会让人忽略过往，只剩下放纵和麻木。在这个地方，你可以暂时忘记自己的疼痛。虽然明白这只是幻觉。但你无法自拨。
　　 经常会遇见所谓的烟花女子，艳丽的服饰和美丽的妆容。透过她们的眼睛可以看到她们心灵深处深深的悲哀与孤寂。流转的眼神很复杂，绝望而无依靠。你告诉我，你很少看轻她们。在内心深处。也并没有觉得她们很肮脏。每个人有自己的选择。
　　 你习惯坐在阴暗而不为人注意的角落。但总有陌生男子上来搭讪，然后请你喝酒。你从来不拒绝他们。甚至讨厌他们脸上暧昧的笑容，不掩饰自己的意图。但一个人蜗在这样的角落，影子都是寂寞的。有一个执意要在你身边的男人也不错。
　　 你喜欢看waiter用托盘端着酒水的优雅姿势，流畅而完美，像看着光滑而艳丽的丝绸，很舒服。他们会很快来到你的身边，很轻扬地放下倒满诱人液体的高脚玻璃杯。里面的液体尚在快速的旋转，他们就已经消失了。
　　 你喜欢用自己柔弱的手握着玻璃杯。手指交错，很用力这是缺乏安全感、自我保护的姿势。那些愚钝的家伙却看不出来。
　　 你安静地喝酒，身边男子在说话。他们都会觉得自己是一个成功的猎人，都会有暧昧的姿势。你用平静的眼神看他们，偶尔会说一句话。他们走不近你，你也不想走近他们。
　　 轻扬的waiter会不断地换走空杯，不动声色。你的面前总是满满的酒杯。你可以恣意而尽情的喝酒，无所顾忌，像那些烟花女子。
　　 但你在自己还清醒的时候起身，很坚定地告诉那些意图不良的partner们：我要走了。他们会惊诧而失礼，你清醒而深刻。你懂得保护自己的身体，你只是在放纵自己的情感。这是不容突破的底线。
　　 离开这喧闹之地，你会安静下来。但安静之后的沉闷又让人害怕。你即使回宿舍，也会长久的失眠。那种展转的痛苦，还不如不回去。
　　 你经常独自走在清冷的街道，然后去一个热闹而可以保有私人空间的地方——网吧，在那里长久地看电影，看肥皂泡一样的爱情。戴上耳机，电影的对白和音乐会把自己隔绝起来。周围那些沉醉于网络游戏的青年只关注虚拟的世界，不会在意旁边真切而哀伤的女孩子。你不用担心被打扰。
　　 你常常夜不归宿。宿舍里比较亲近的同学总用担忧的眼光看你，都说你该有个依靠。有了依靠的女孩子会知足和安静，睡眠香甜。
　　 起初，你会为她们的诚恳而感动，觉得温暖。那种感觉像沐浴家乡充沛的阳光。你真心感谢她们。
　　 后来，在很多时候，你会因此而烦躁。你觉得自己其实什么都不需要，自己可以处理好自己的事情，别人不能代替你感受生活。她们感受不到失眠者在安静而寂寞的夜晚的绝望。你开始讨厌这些没有实质内容的关切，流露出厌烦的神色。她们也不再言语。
　　 她们开始用奇怪的眼神看你。你们之间没有了语言的交流。你坚持认为自己是个聪明的人。你觉得自己比任何人都自由。你还是那么一如既往。
　　 在酒吧和DISCO这种烟味弥漫的地方，你慢慢学会了抽烟。起初，你显得笨拙，会被缭绕的烟呛得猛烈地咳嗽。甚至还会流出眼泪。但没过多久，你就可以娴熟而优雅的吞吐。你的样子看起来很堕落，像极了那些擦身而过的烟花女子。你也不像她们那样注重自己的妆容和服饰。你不施脂粉，皮肤也因为长期的睡眠不足和糟糕的生活习惯而略微显得粗糙。你不放纵自己的身体。但从内心深处散发出来的野性的力量，让你更像是暗夜里绽放的素洁的白色花朵。你有蛊惑男人的力量。
　　 从此以后，你不停地抽烟，手指总是被熏得黄黄的，连自己看了都讨厌。但你找不到理由去拒绝它。在寂寞、空虚或者无聊的时候，它是很好的陪伴者，像一个忠实的情人。在眼前变化出各种形状。随心所欲。
　　 你喜欢看手指间燃烧的香烟。像看自己颓败的生命。但你很安静。一切都是短暂的，包括生命。
　　
　　 二
　　 步入20岁的那一天，黄昏时候，你在酒吧遇见一个陌生的失落的男人。
　　 他看上去大约三十五六岁，有成熟的气质和俊朗的外表，不同于那些寻欢买醉的小年青。他坐在你喜欢坐的那个角落，旁边的狭小的桌子上有一杯酒。只看色彩就知道那是很高档的酒水。他的一只手搭在桌子上，任手指间的香烟缭绕。他似乎有心事。手边是随意丢着的烟盒和打火机。他的姿势很好看，像个雕塑。
　　 在这样嘈杂的环境里，他显得寂寞而安静。他不属于这里，只是个过客。
　　 你走过去，在他旁边坐下来。你看看了他随意丢在身边的香烟，万宝路牌子。你突然想起了它的广告语：“Come to where the flavoris,Come to Marlboro country”。（想要品尝真正的香味，请来万宝路之乡）。这是你喜欢的牌子，充满了野性的味道。你从他身旁的烟盒里抽出一支烟，用他的ZIPPO牌子的打火机点燃。
　　 他有些意外，看了你一眼，但没有张口说话。这是一个特别的男人。
　　 能请我喝酒吗？你看着他。
　　 他转过头，盯着你的眼睛看，对视了片刻。是你先把目光移开。你也在奇怪自己唐突的举动。你突然觉得自己像极了那些在身边穿梭的艳丽女子。
　　 你把他的打火机放回原处，然后对他说了一句，今天是我生日。
　　 他笑了，对你说，好吧。很浅淡的笑容。然后他招手叫来waitor，要了很好的酒，陪着你对饮。
　　 你自己在大口地喝酒，喝酒像喝开水。他则喝得那么勉强，皱着眉头。面部是很用力的表情。他应该是一个不经常喝酒的男子。你有些感谢他。感谢他为了你而勉强他自己。你知道，勉强自己是很痛苦的事情。在这样的地方，居然可以遇到这样的男子。
　　 你还在读书。他看着你，很肯定地说。
　　 嗯。你回答。然后你很奇怪的问他，为什么这么确定？
　　 直觉。你跟她们不一样。他看了看不远处那些艳丽的女子，若有所思地说。
　　 你觉得她们很肮脏吧？你问他。但他没有回答，而是端起酒杯，轻轻地啜饮一口，又放下来。他在回避这个问题。一个克制的人。
　　 怎么不叫上同学，给自己过个热闹的生日？他转换了话题。
　　 不想。你回答地那么简洁。你总是这样。很多时候是一个失语的人，不愿意用冗长的言语表达自己。
　　 他听了，略微一怔，随即笑了。
　　 你们继续喝酒。
　　 许久，他似乎突然想起什么来。低头。撩开衣角从皮带上解下一个小饰物。乍看像是一个手指大小的梭子。深褐的颜色。上面有个小孔，用颜色柔和的绳子穿着。他递过来给你。你接了过来。你看到了上面雕琢的古怪图画。
　　 送给你做生日礼物吧。我在香格里拉的“小布达拉宫”求的。很灵验，可以避邪。当地人告诉我，它有让人安静的力量，贴身佩带这个信物的人，内心会渐渐澄澈起来，会感受到生活的幸福。
　　 他轻声说着。你却感到内心强劲如潮的感动。你不是一个迷信的人，但你相信这个世界存在着某种看不见的巨大的力量。它可以主导我们。你很激动，接受了这个礼物。带着虔诚的心。
　　 要贴身佩带着，不要见阳光。不然就不灵验了。他说。
　　 嗯。你说。
　　 好了。不早了，我送你回学校。不要在这地方留连太久。不好。
　　 你很顺从地站起来。
　　 你们一起出了酒吧。
　　 酒吧离学校有二十多分钟的路程。这时入夜未深。不停地有小汽车从昏黄的路灯照亮的街上驶过。来往的人也很多。几乎都是出双入对的恋人。他们牵着手，亲密而缓慢地行走。幽暗而僻静的角落，也总看见有人相拥缠绵。
　　 刚开始，你和他保持着50公分的距离。而且一前一后。这是一个奇怪而暧昧的距离。既可以显得不那么疏远，也不显得过于亲密。
　　 你们都没有开口说话，只是静静地往前走。这是一个不应该有语言出来破坏氛围的情境。快要发生一些事情的时候，语言总会知趣地躲在一旁。
　　 后来，也许是酒精的作用，你的头有些眩晕，脚步有些凌乱，摇摇晃晃，你们之间的距离被突破了。你们的胳膊碰着了。你们挨到了一起。
　　 正好一阵风吹过来。初冬的风总是那么寒气逼人。你觉得有些冷，便挽起了他的手臂，像小鸟一样依着他。好像是无意识的事情。你隐约感到他有片刻的犹豫。他的手臂凝滞。你并没有抬头，看不到他的表情，你并不确定。但你似乎有些清醒了。你突然有些担心他会觉得你轻贱，害怕他会豪不客气地抽身而走。但是那只是片刻之间的事情。他没有甩开你。你们以这种新的姿态继续望前走。
　　 你们进了学校，行走在通向你宿舍的道路上。夜色中的校园，可以看到更多的学生情侣。他们在幽暗的角落相拥或缠绵，看起来都满足而幸福。你虽然马上就要20岁了，但你从来没有体验过被男人拥抱过的感觉。你突然有一种冲动。
　　 抱抱我。你停住了脚步，对他说。
　　 他也停下了，但却只是侧过头，很犹豫地看着你。嘴巴微张，脸上的表情有些复杂。他看看了四周的那些缠绵的学生情侣。终于，他鼓足了勇气，把你揽到了怀里。他的两只胳膊那么有力。你也紧紧抱着他，把你的脸埋在他的胸口上。你听到他急促的心跳声。
　　 周围那么安静。你觉得自己好像睡着了，放松而安全。你好像进入了一个虚幻的世界里。那里有淡雅的雪山，澄净的天空，悠远的白云，密匝的云杉，萋萋的芳草。美仑美焕，达到极致。你好希望时光就在这一刻静止下来。这种美好的感觉就会停下来。永远在你心里，不会离开。
　　 在这种虚幻的状态里，你听到了他喃喃的轻音：我今天跟妻子吵架了。我觉得她无理取闹。我很难过。
　　 不要讲这些事情。这时候让我们忘了那些烦恼吧。你可以想像着上帝刚刚用泥土造出了两个赤诚相待的人。亚当和夏娃。他们没有过去、只有现在和未来，生活在伊甸园。他们那么幸福。此刻的我们和他们一样。你也喃喃而语。
　　 你们就那样拥抱着。许久。突然，他的手机响了，是那种老式电话似的铃声，有些刺耳。你们分开了。他接了电话。你听到一个小女孩的童稚的声音，她说，爸爸，你在哪里啊？妞妞好想你。妈妈已经不生气了。你快点回家吧。外面好冷啊。
　　 好。好。爸爸让妞妞担心，爸爸不好。妞妞乖，先睡觉。爸爸很快就回来。
　　 今天爸爸忘记了一件事情。今天爸爸还没有讲故事呢。妞妞才不要睡呢。妞妞等爸爸回来。
　　 好。好。妞妞等爸爸。
　　  他挂了手机。他的脸上满是尴尬的神色。你的思绪凌乱。片刻的沉默。然后，你开口说，你的女儿很依赖你，你是个很好的爸爸。然而在这种情境之下，这似乎不是一个好的话题，反而让两个人显得愈发局促和无所适从。他并没有回答，而是对你说,我送你到宿舍门口吧，很晚了。他的呼吸有些粗重了。
　　 他是一个懂得避重就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