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玲子家生活的村子不大，有百十户人家。村庄四周绿树成荫，田野一排苍翠。玲子的家在村庄最北面，三间灰瓦房。推开后门，能看到两条卧在田野间的铁轨，一眼望不到头，没人能说清它的终点在哪。村庄紧邻一座大型煤矿，铁轨是煤矿的运输线。铺就铁轨时玲子还小，城里来的那些铺路工告诉她，顺着铁轨走，能走到城里。
　　 晨曦里，玲子快步走在铁轨间的枕木上。每一步都小心地走着，步子的距离刚好是两根枕木的间距，脚就不会踩到枕木间的碎石子上。不久，村庄便被远远地丢在身后，渐渐消失在视线里……
　　 清晨空气湿润，铁轨两侧浓郁的青草气息，混杂着各种农作物的气息。这些气息，玲子闭着眼睛，也能分辨出田地里生长着哪些作物。在很小的时候，她常被父母带到田地里干活，因而熟悉田野里生长的草木庄稼。
　　 太阳慢慢升起，照得后背暖暖的。因为走的急，后背潮潮的，有汗渗出。于是，玲子放慢脚步，顺路朝前看去，在她的左前方出现了一道红砖墙，一棵树冠茂盛的杨树凌驾在高墙的上面。那是她的学校。红色的砖墙，高大挺拔的杨树，三年里早已印刻在她的脑海里。
　　 此刻，她应该坐在教室里，温习功课，准备中考，而不是一个人茫然失措地站在野外的铁轨上。她站在那里犹豫着，有些后悔自己的这次出走行为。她很想回到教室里，那里有她的朝夕相处的老师和同学，有她许多难忘的记忆。
　　 班里的同学来自学校周边十几个村子。班长刘新是一个长相清秀的男孩子，白净的皮肤和整洁的穿着，让人眼前一亮。玲子也不觉然地喜欢，也偷偷地看过他，甚至去与其他同学作比较。刘新成绩优秀，不爱说话，不过每节课上都能听他喊“起立”“坐下”。声音严肃而又认真，有着作为班长的责任感与神情。这声音，在三年里重复了无数次，熟悉又难忘。
　　 快到上课时间了吧？刘新会注意到玲子没有来上课吗？
　　 玲子的座位就在刘新的前排，只要稍加留意，就能看到她的座位是空的。玲子想到这些，一股酸楚从她的心底瞬间涌到眼睛里，涩涩的泪水也在眼里打转……
　　
　　 二
　　 就在不久前，毕业考试结束后，班里的同学就走了三分之一。他们的分数决定了没有实力参加中考。离开学校，对于他们似乎是一种快乐与解脱。前途、命运会如何，在这群青春期的孩子心里是遥远的事。许多年后，他们中会有人为当年的选择感到后悔，可那也是许多年以后的事了。留下的人在争分夺秒地刻苦学习，期望以知识来改变他们的命运。
　　 农村孩子，只有靠读书改变命运。
　　 毕业考试的成绩公布前，玲子是想留下的。教室里每个人都在埋头苦读，课桌上堆满了复习资料。教室里有时安静得只能听到沙沙的写字声，偶尔同学间的交流也是很小声的，生怕打扰到别人。
　　 教室外面，不知什么时候起风了，下起雨来。雨丝从窗外飘了进来，落在靠窗户坐着的玲子手上，凉凉的。玲子的眼睛盯着书，心思却游离到了别处。紧张沉闷的学习，让她感到很大的压力。她有种预感，她的毕业考试成绩不会太好，能不能继续留在教室里学习，只待成绩宣布的那一天。
　　 雨丝突然变得密集，有雨点飘落在了书页上。玲子赶忙擦干书页，站起来关上了窗户。桌面的光线在那一刻暗了下来，教室里的空气似乎变得更加沉闷。玲子坐下来，眼睛重新回到书本上。突然，她的身后伸过一只手，开始拧动窗户上的把手，用力推开了窗户。一丝潮湿凉爽的气息趁机溜了进来，让人不觉长舒一口气。玲子扭头看过去，那是一双白皙修长的手，没有过田间劳作的辛苦印记。
　　 “下雨了。”玲子对推开窗户的刘新说到。三年里，她第一次主动和他说话。刘新蹙着眉头坐下，继续埋头做题，看那样子有些不耐烦。他的座位紧靠墙边，淋不到雨。
　　 “雨把书淋湿了。”玲子接着说了一句，刘新还是没有回应。他的漠然态度让玲子感到气愤和难堪。玲子“蹭”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椅子被身体带动，发出很大声响，赌气般又一次关上窗户。埋头做题的同学们将目光一齐对准玲子和刘新，似乎两人的举动能缓解大家的紧张情绪，来一次精神放松。在大家的注视下，刘新又一次站了起来，脸上的不耐烦转为愤怒。这个沉默的成绩优秀的男孩子被家人、学校寄予厚望，他内心的压力与焦灼常常被忽略。
　　 玲子的小小举动，使刘新的情绪找到了出口。
　　 两个人互相对视着，脸上都是气呼呼谁也不肯让步的神情。三年里，玲子第一次勇敢地与他面对面的对视，却是这样让人尴尬。最后，还是上课铃声让他们剑拔弩张的对视不攻自破。
　　
　　 三
　　 这般对视的场景，让玲子想到了初二那年夏天。
　　 那一节体育课上，男女同学排成两排，围着宽阔的操场跑步。操场两旁的杨树叶送来徐徐的风，尘土在风中起舞。刘新领跑，他的两条长腿跑起来速度不仅快，运动时的姿态也是健美的。途中，因为沙粒迷进眼睛，刘新渐渐放慢脚步，并抬手揉起眼睛。跟在后面的人速度不减，在跑道拐弯处，刘新撞到了女生排头玲子身上。
　　 这一撞，大家停了脚步，嘻嘻哈哈笑做一团。
　　 杨树叶子舞动得更欢了，好像这是它的恶作剧一般。刘新放下手，眯着发酸的眼睛，脸微微一红，不好意思地对玲子笑了笑，玲子却没好意思抬头看看他。那一刻，天空是纯净的蓝，叶子绿得发亮。是沙沙的微风，吹拂着少女的心，微微地起了波澜。
　　 毕业考试的分数公布了。玲子的成绩有些尴尬，继续留在学校学习备考，希望似乎不大。老师们觉得惋惜和不解，成绩不错的玲子为何成绩一路下滑，精神恍惚，时常独自躲在角落里不爱说话呢？
　　 玲子收拾好书包，默默地离开学校。
　　 她不敢告诉母亲她的成绩，这对母亲未尝不是好消息。母亲希望她早早毕业，回家给她做帮手。可爱面子的母亲，同时希望她考出好成绩，给她的脸上增光。玲子觉得没有了希望与未来，又不知道如何面对这一切，逃避是她唯一能做的。
　　
　　 四
　　 太阳升到天空正中，玲子感到又饿又渴。铁轨旁不再是大片的田野，一条南北走向的公路出现在面前，公路上车辆川流不息。玲子从铁轨上下来，顺着车流朝北面走去。直觉告诉她，随着车流，她能走到城里。
　　 她在一座公园门口停下来，买了一瓶汽水和面包。摊贩们占据了门口几乎所有的地方，吆喝声吵的人心烦。玲子不好意思站在那里吃东西，买了门票进到公园里。正午时间，公园里没什么游人。玲子走到公园的一个角落，在树荫下的长椅上坐下来，狼吞虎咽地把面包几口吃完，饥饿感反而更强烈。她不知道下一步走向哪里，手里的十块钱不敢很快用完。
　　 “小妹妹，就你一个人吗？”一个三十多岁穿碎花上衣的男人朝她走了过来。玲子向四周望望，只有她一个人坐在这里。她没吱声。看打扮，男人是城里人。
　　 男人径直走过来，坐到她身边。“哪的人？刚毕业吧？”
　　 “你咋知道我刚毕业？”玲子反问到。
　　 “你的书包啊，里面装着书本吧？”玲子看了眼手里的书包。里面可不是书本，是她的几件衣服。男人和气地笑了笑，与她聊起话来。玲子很想有人和她说说话。农家孩子的单纯善良让她不懂得与人设防。说累了，玲子将头靠向椅背。男人将胳膊从玲子背后伸过来，趁机将玲子的肩膀揽住，让玲子的头靠在他的怀里。
　　 从天亮走到中午，从乡村走到城里，玲子不知道走了多少路，整个人疲乏到了极点。两眼开始打架，眼皮拼命地朝一起粘合，再也无法睁开。迷迷糊糊的浅睡中，玲子感觉男人在她的脸上亲了一下。她打了一个激灵，猛地睁开眼睛，坐直了身体。眼前的男人眼睛里有她看不懂的东西，似笑非笑有些不怀好意。那眼神让她感到恐惧，她似乎想到了什么，慌忙从长椅上站起来，抓起书包撒腿就跑……
　　 一口气跑出公园，上了一辆迎面而来的公交车。心还在扑腾扑腾地跳，所有的困意和饥饿感都消失不见。眼睛却看向车窗外面，玲子担心男人会追过来。售票员走过来问她到哪里，她没说话，只递钱过去。中途售票员报站，到了一个派出所附近，玲子犹豫片刻下了车。
　　 玲子在派出所门口徘徊了好久。
　　
　　 五
　　 太阳渐渐偏西，马路上的行人渐渐多起来。有人朝她看了几眼，与身边的人说着什么，她的样子让她们有着各种猜想。在陌生的城市里，在熙攘的街头，孤独，害怕，迷茫，绝望，她想寻求帮助。
　　 派出所里一个五十多岁的民警接待了她。那副和蔼可亲的样子，让她想到了自己的父亲。父亲总是在母亲责骂她时与她袒护。听她说话，老民警如同在听自己的女儿讲述自己青春的迷茫，那专注的神情充满理解与心疼。玲子的情绪一点点平静下来，她接受了民警的劝告——她的路还很长，回到父母身边，回到学校继续学习。
　　 天擦黑时，乡里派出所来了两个民警接她回家。离开时，她很想与那个像她父亲般的民警告个别。可惜，他下班回家了。她有些失落。也许在将来的某一天，她会来看他。
　　 乡里派出所的车停在门口，玲子和两个民警上了车，三个人谁都没说话。车子在夜色开始降临的黄昏驶向乡村。车子开出城里，路面开始有些颠簸。玲子偷偷瞄了一眼身边的民警，刹那间她的心猛地一跳。身体挺拔，端端正正坐在旁边的民警，长相竟和刘新有些相似，不同的是眉宇间多了成熟与稳健。玲子在她的词汇里想到了英俊这个词，心情复杂地将目光投向夜色里……
　　 夜色最能将人难以言说的心绪掩盖。
　　 车子一路疾驰，离玲子家的村庄越来越近。玲子感到害怕，她不知道如何面对家人的责问，不由地将目光投向旁边的民警。年轻的民警微笑地看着她，从自己的包里拿出一本杂志递给她。看着她迷惑不解的眼神，温和地说道：“《青春岁月》杂志，你可以看看，希望对你有帮助。”玲子接过杂志，感激地笑笑。杂志被她紧紧攥在手里，生怕一松手书会不见了，好像会失去一个美好的希望与依恋……
　　 回家后，玲子写信给编辑，讲述自己的青春迷茫。让玲子没想到的是，她不久就收到了编辑的回信，给了她心理疏导与帮助。
　　 就在那年夏天，玲子在建筑工地吃了许多苦，给自己挣下了复读的学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