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心海澎湃(微型小说)
“雁儿,你申请入党了吗?”她刚进屋落座,外公听到她的“爸,妈,外公”的三声呼喊,立刻笑着从书房迎出,他上面穿着白色对襟马褂,下穿一条米色短裤,脚趿拉一双蓝色沙滩鞋,手端水杯,慈爱又惊喜地打量着面前已是娉婷大姑娘的孙女林雁雁。
“哟,你这孩子,烫发,染个玫瑰红头发,牛仔裤还故意剪些破洞?”他听孩子说这裤子还美其名曰“时尚的乞丐服”。高腰衣,好像裁缝布料不够似的,把大人衣服做成娃娃衣服了,还说这叫视觉美,上短下长,显个儿高。他讲不过外孙女,现在的孩子见多识广,讲道理一套一套的。唉,唯一令他舒心是,外孙女遗传了他的优良基因,肤白,五官长得俊秀,人精灵,孙猴子脑袋似的,又大又亮的眼睛骨碌一转,主意就马上有了。唉,她现在似乎进入青春叛逆期了,有主见,不爱听大人的唠叨和说教了。
雁儿奇怪地看着外公,外公对她上下打量的眼神里包含太多信息,她一时没全明白外公在想啥。看来,外公,你叫林大山,大山也有被岁月的风沙吹变样的时候啊。腰板不再挺拔,微前倾,头顶发量又稀疏不少了,忙活了七十几年,都退休了,还操这么多心干啥?她不解地问:“外公,我老远从学校回来,你不问我饿了没有,咋第一句就是入党这样严肃的话题啊?我妈、我爸呢?”
她提起木茶几上的保温壶,摇了摇,有水,给自己倒了一杯,尝尝温着呢,咕嘟咕嘟一口气喝下,好像沙漠里的骆驼渴得几天没喝水似的。
“瞧你说的啥话。我当然心疼我外孙女了,不是你前不久提到想入党的事儿吗?好歹我们家几代都是党员,我也是一个老党员,对这事儿一听就来劲儿,便时时记在心坎里了。你爸妈今晚被做公益的志愿者领导约出去了,神神秘秘的,说是有啥大事儿。”林大山也只有一个女儿,叫林平沙。他对这个孙女儿,从小抱在怀里怕飞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好吃的或好玩的东西,只要她开口,他就一定想方设法满足。小孙女就是天,孙女开心,他就开心。人们说养育孩子,隔代亲,隔代宠,还真是这样,想想当年,对女儿林平沙,他可严厉多了。林平沙,小时候可没少挨他的批评。节约粮食啦,艰苦朴素呀,党员是为人民服务呀,简直比唐僧的紧箍咒还让女儿头疼,好像女儿就不是他的人民,就享受不到他的服务似的。林雁雁听妈说,外公对别人好得很,偏偏对她特别苛刻。
林雁雁听外公说把自己想入党的事儿还时时记挂心上,突然想起同学中的一些嘲讽,后悔先前将此事在电话里告诉他老人家了,于是嘟囔一句:“现在我犹豫了,入党有啥好?要交党费,而且,你看,现在打倒的大贪官,哪一个不是几十年的老党员?我觉得当贫民百姓也挺好。”
林大山一听,脸立马乌云似的黑暗了下来,拉长了脸说:“你说啥?党员都是贪官?培养你读到大学,就是这个觉悟吗?”他说完这话,眼里怒火猛亮又硬生生黯然下去,他有一种说不出的失望。要是女儿林平沙敢这样讲,他真的会给女儿一耳光。面对孙女,他气得吹胡子瞪眼,也只能手指她脸,“你你”地欲斥责,又不忍动她一根手指头。最后他只好说了一句:“你好好想想,不要白读那么多书!”然后转身砰地摔门,走出屋外去了。这重重的一摔门声,让林雁雁心里那点小九九算盘骤然停拨。
林雁雁一见外公气得脸通红,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她咋忘了外公也是一个老党员呢?而且,外公一有空,就对她反复讲他的英雄事迹,什么那年围海造田呀,台风来临又涨潮,把新修的堤坝冲垮了。那时他是书记,集体的财产安全大于个人的生命安全。那堤也是集体的财产,但一百多人拿着铁铲铁锄,要求堵水救堤时,他果断下了命令:“你们撤退,组织怪罪我承担。”大家撤了,他被大浪打翻推走老远,幸好他会游泳,才捡一回条命。新修的堤最终被冲毁了,组织并没怪罪,大家又夜以继日重修了一条堤。
他就是想证明,党员是敢于带头吃苦创业的,也是敢于担当,为民挡风险,不顾个人安危的。但现在这事,在林雁雁看来,外公也有点傻啦吧叽不是?但她不敢说出这句话来。因为外公常理直气壮地对她说,雁儿,你以为你现在居住的高楼就是地上长出来的吗?你以为你现在走的油漆马路是天生的吗?你以为你现在读书的学校那么美,是你应该享受的吗?是平沙的人民群众一天天吃苦耐劳创造出来的。林雁雁听多了,有时走在路上,就会想起外公的话,感觉脚下还是海水翻涌,茫茫一片,觉得眼前会突然出现人们不要命似地挥汗如雨的场景来。她想,愚公移山,精卫填海也不过平沙人这样吧?外公时常翻看一本老照片,黑白照片中,当时的农场开垦指挥部,居然是一个牛栏石圈。当时没有挖掘机,一台冒烟的拖拉机就是最机械化的设备,人们肩挑手扛,造出约六十八平方公里的陆地来。十八个领导干部中有十六个正式党员,另两个是预备党员,正在接受组织考察。不得不服,他们真是牛。外公对这片土地的爱,她无法体会。连给女儿的名字,就取成平沙地名了。还说平沙纪念广场上的十八只大雁雕像,就是纪念那个十八个党员或干部的。林雁雁的名字含雁,大概也是要她铭记这光荣的革命历史。她想着想着,有时也骄傲自己有这样一个英雄似的外公。她走路腰板儿都要比别人直一些,脸上的笑容都像是阳光永远照耀着似的,泛着金光。
可是此时,林雁雁想说,外公,时代在变,你就不能变一点点么?现在的党员与你们那时的党员,能够比么?要我吃苦,朴素,我生下来就是丰衣足食,就是互联网时代,就是电脑手机,要啥有啥,我干嘛要有吃的不吃,不吃甜的要吃苦啊。难道你们受过的苦,我非得再受一遍吗?现在讲要科技兴国,我们背负民族复兴的大任,所以她考了北京科技大学。想了想,她也不知哪儿不对,但又不敢与外公顶嘴。外公的光荣事迹可是真的又多又惊险。她拿什么与外公比呢?
她的十八岁,还在爸妈面前撒娇。外公十八岁就参加围海造田,还在闸门水库救过一个被水冲走木船的女知青。要不是他及时跳上另一个小船,拼命划到闸口处拦到她们的小船,后一秒里那个女孩是死就活,就真是天知道了。戏剧化的是,那个漂亮女孩后来成了林雁雁的姥姥。
哪怕读过大学的爸妈也没得和外公比。外公只念过高中,可是他看的书多,天文地理,历史哲学,仿佛无所不知。外公当支书时,平沙镇上没有一个人见了他不是老远就喊“你是个大好人呀”,好像外公永远是一个大救星、活雷锋似的。有一次林雁雁被一个老奶奶叫住:“你就是林书记的外孙女呀,长得真像。我每天卖不完的菜,他看到了,走过来二话不说,一下子全买走。当年我家老头子驴脾气上来,为养老金问题没及时得到解决,老头子抱着煤气罐要引爆居民楼自杀,别人都不敢前来,就是林书记一个人空手走进来,对老头子说,你别激动,先听我说,如果不听我说,你引爆了煤气瓶,我就扑上来抱着你一起死,反正我也不怕死。他硬是讲了两三个钟头,让驴老头放下煤气瓶,最后还让我煮好饭菜招待林书记在我家吃饭,以表谢意。谁知,后来,才发现,他在我家桌子上悄悄放下三百元钱,说是饭钱。说什么也要我们收下。那时三百元,真是好多钱啊。可我煮的饭莱最好的也只是一碗鸡蛋面。唉,林书记就是大好人啊。”林雁雁听着,看着老奶奶的眼里泛起浑浊的眼泪,她真有些动容。人的生命只有一次,外公咋连死也不怕呢?
林雁雁想到这儿,为自己刚才那样全盘否定党员而后悔和惭愧。但现在,外公不知去了哪儿,她立即要解决的事,是肚子饿得咕咕叫。她打开冰箱,开始找吃的。结果除了一根生黄瓜,就是一堆生鸡蛋。于是她拿出黄瓜洗了洗就啃起来。她想,外公这也太节俭了吧?听爸妈说,他们在家洗澡,都不敢让水哗哗放着响,用电也是走出一屋,马上关电灯,好像家里的水电都是人民币,都须省着花,才能体现艰苦朴素的生活作风。买个冰箱,就只放这两样,那还不是一样浪费电啊。
电话铃声突然响起来,是爸妈打来的。“雁儿,你回来吗?为啥不自己出来到餐馆买吃的,外公出来给你买吃的,又摔倒了,你赶紧来医院!”
林雁雁头蒙蒙麻麻的,这是什么日子啊?她来不及想,赶紧关门赶到医院,冲进外公的病房。病床上,外公的手吊着白繃带,脸上却带着笑容。
“外公,你伤哪儿了?”林雁雁真怕外公摔中风了,拉着外公的手,看着外公的眼,她的眼泪似断线的珠子一样滚了下来。她想,是不是自己回家说话气着外公了,他才摔倒的啊,她以为外公生气到外面走走,没想到是给她买吃的去了。外公用未伤的左手指了指那碗她最爱吃的柳州螺丝粉:“还好,这个没泼洒掉,还能吃。”爸妈埋怨雁雁太不懂事,狠狠瞪了她了一眼。今晚领导请他们吃饭,其实是因为林雁雁的爸爸获得“全国敬老爱老模范人物”的光荣称号的聚会。
半个月后,林雁雁在外面公司做暑期工——为新冠疫苗普及打针而动员和组织各个小区的人们。外公出院回家,他看到雁雁房间的书桌上放着一张没写完的入党申请书,上面的一句话突然让他眼里热辣辣泪目了:我不再在意同学说我入党是想升官发财,我应相信我身边的亲人,他们是实实在在的共产党员。我想人总应有信仰。我不想输给外公和爸妈。我自愿申请加入中国共产党,我愿像外公一样为人民服务,像爸妈一样优秀。人的生命只有一次,献身于党,献身于我的国家,我觉得这样活着,我的生命才更有价值……
那个叛逆的孩子咋一下子变得这样懂事了,林大山一下子适应不过来。他心海澎湃,眼里闪着喜悦的泪花,闪着他想看到的祖国的希望和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