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深冬的夜。小区绿化带里，落尽叶子的观赏树似乎已经习惯自己的黯然无色，它们仍是巍然傲立。此刻，天边有弯俏月正不疾不徐地走来。隔窗而望，树头上的枝枝叉叉迎着月色，细细地品，给冬夜注入另一种况味，倒也是自在逍遥。其实，它们但凡感受到来自春的哪怕一丁点儿的信息，便会呼呼啦啦抽条冒芽，继而开枝散叶，尽显繁华。
　　 这让我念起它们在夏天的时候，不光是风吹叶动，哗哗作响。只要夏至一过，居高声自远的蝉、水池中的蛙，一起鸣叫，一起附和。再加上小广场和楼间巷道里来回跑动的孩子们的嬉笑喧闹，感染的那落到树梢上的月亮仿若变得甜美欢畅起来。
　　 如今，知天命的我仰望夜空，月儿愈发显得高不可攀。
　　 年轻的时候，月亮穿过树梢把光辉洒在地上，好似一副一副的画。你看，这副画儿斑斑驳驳，作画的也许是顽皮的小孩子，随意涂鸦。有的画作，又像大师用心良苦的泼墨。那些没有遮挡的地方就清静且凉凉，怪不得人说月色如水呢。
　　 我的好朋友谈恋爱了。她在银盘似的月亮落到树梢上的时候，兴冲冲地对我讲起她的恋情。我们一起在工厂里，工作时间是三班倒。轮到小夜班到时候，（小夜班是下午三点半至晚上十一点半）下班后，她的恋人骑了自行车早早在厂子大门外候着。等她走出大门，俩人也不骑车，而是踏着夜色，并排推着自行车走回家。一路上他们有说有笑，十几里的路程也不觉得远，更不觉得累。当遇到上大夜班的时候（大夜班是晚上十一点半至第二天的七点半），她与恋人又踩着点相伴着从家里一路来到工厂里。她说特别喜欢有月的夜晚，哪怕是弯弯的一钩月牙也是充满了诗情画意。若是亮堂堂的满月，俩人徜徉在月色下，轻语着。不知不觉间，家，近了。情，深了。就这样听她不停地絮语喃喃，看着嘴角上扬的她，难掩心中那份情不自禁的欢喜。我也跟着分享月上柳梢头、人约深夜中的甜蜜，分享她们专属的月亮落到树梢上的快乐。
　　 二
　　 许多年前，不仅有月亮落在路边树梢上的快乐，还有再远点的流年岁月里心生的温暖。记忆里那些久远的温暖，似一帧帧老照片，虽泛起陈旧的色泽却清晰可辨。
　　 长长的红砖砌的围墙，围墙四角的岗楼，巍然屹立屹立。岗楼上值岗的哨兵背着枪，被月亮打上清朗朗的银色的光晕。月亮这次不止落在树梢上，还落在了岗楼顶端和哨兵的刺刀上，刀刃迎着月色闪闪发亮，默默守护着一方安宁。
　　 几位儿时伙伴说笑着向我走来。我们一起踏着月色去不远处的水池，玩耍散心。坐在凉凉的水泥台上，小脚丫伸到水里，借着月光，踢腾戏水。水被小脚丫撩起来，抛向远处，水滴相继落入水中。原本平静的、亮闪闪的水面相跟着热闹起来，漾开的涟漪重重叠叠撒开欢，你追我赶地跑向远出。我们几个人也沉浸在欢声笑语里。那时候的我们没有忧愁，丁点儿的小把戏就让我们快乐半天，月亮仿佛受到我们的感染，它开心快乐着，兴冲冲地跃过树梢，跳进水塘，粼粼波光陪衬我们的全程欢乐。我们的欢乐离不开一张老照片。那时候的我刚刚被碎了的玻璃瓶子割了腿，不能走路，她俩用自行车推着我，在水池台上站定，她们一边一个帮扶着我。虽然我的腿很痛，但照片里的我们三个女孩笑靥如花。这是最纯洁的友谊，皎洁如同天上的满月一般，照亮童稚的心灵。
　　 三
　　 我喜欢在有月的夜里，站在树下，看月亮落到树梢上。
　　 早先，父母家的院子里植了一棵柳。它从岁月的土壤里汲取养分，由弱小长到阴翳蔽日。就像一个幼小的孩子慢慢成长起来的过程。
　　 而我依旧执着眷恋那口回味悠长的老味道。
　　 散出老味道的是现在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饭菜——西红柿鸡蛋汤配米饭。
　　 记得是八零年，那时候大米是稀缺品。只有在食堂里可以看见米饭。食堂里也只有在周日的下午才蒸米饭。（那时候的食堂周日只买两顿饭）食堂里的米饭是用白瓷碗在蒸屉上蒸出来的，每次数量有限，去晚了就买不到。食堂里给米饭配菜是西红柿鸡蛋汤。红色的西红柿汤里飘着黄色的鸡蛋片片，红黄搭配的菜汤浇盖在白米饭上，散着诱人的香气……如今，回忆起来都禁不住要流口水。我上四年级的暑假里，有好几次，眼巴巴地看着别人端着香气四溢、色泽诱人的扣着西红柿汤的米饭碗，勾逗的馋虫一个劲埋怨我没有早去排号买饭。于是，我跟母亲吵着，非要学习焖米饭。母亲纠缠不过我（其实就是因为疼爱我），没办法，只得让我学习。体弱多病的母亲就坐在柳树荫下，盯着饭屋里的我，教着我。她的身体实在撑不住，才挪去屋里躺下歇歇。但她的叮嘱时不时从窗户向外穿过瑟瑟作响的柳树叶子传进饭屋，飘进我的耳朵。“火不能太旺，要不然一会儿会糊锅。”我虽然以前烧过火，却没有学会细火慢燃的焖米饭的烧火方法。没过多久，一边幻想就要出锅的香喷喷的米饭一边烧火的我闻到米饭的糊味，母亲的话应验了。我真把米饭烧糊了。母亲闻着糊饭的气味，倒着半放的小脚从北屋来到厨房，她急切切地从灶里抽走燃烧旺旺的柴。掀开锅盖，一股子冲人的糊味涌出来，呛得她连连大口呼吸。锅里裸出的米饭，表面已经发黄。母亲用铲子铲起表层，底层的米饭黑乎乎的粘在锅底上。母亲手扶着柳树树干，长一口、短一口地呼着气。她因为心疼粮食开始数落我。当看到我还在咬牙坚持不让眼泪掉下来的时候，母亲又低了声音，细语安慰我。
　　 那一夜，我在柳树下看月亮。好久好久，也不肯去睡觉。树影打在窗户上，支离缭乱。母亲的上半身若隐若现。而我在那个吃定量粮的年代，因为不会烧火而浪费了粮食，内心愧疚无比。我曾经试图把糊了的米饭吃掉，糊米饭吃进嘴里，怪异的味道，实在是令人难以下咽。我不能原谅自己。
　　 父亲也跟在柳树下，吸着烟。烟头的火点在树荫里一明一灭，像我的心思在寻找突破口，努力让自己放下包袱，恢复正常心态。
　　 “其实，你也不必太自责。焖米饭本身就有技巧，甭说你个孩子，就是有的大人也未必会做好。”父亲悠悠地吐一口烟，“算了，小孩子这么大的心里压力不好。咱以后还有机会再学。”
　　 月亮落到树梢上，离我那么近，它又那么亮。听了善解人意的父亲的话，我的思想压力一下子舒缓了。
　　 “做米饭，有没有别的办法？”我问父亲。“当然有。”父亲笑起来，“夜风凉了，进屋去问你娘吧。”
　　 母亲隔窗听到父亲与我的对话，她借机消除我们之间因为糊饭产生的不快。她告诉我米饭还可以蒸，只不过烧火的时间要长些，大约四十分钟左右。洗好的米加水要没过手背，米饭才会吃起来软软的，味道香香的。
　　 那时候煮饭烧火的柴草可以去河边沟沿捡拾，我决定尝试用蒸的办法来做米饭。
　　 不长时间，父亲提议让我尝试学习蒸米饭。在母亲的帮助下，我终于蒸出了父母称赞的喷喷香的米饭。
　　 老味道既有时间的沉淀，也有它独特拿捏恰到好处的余味，岁月芬芳就如一坛好酒，愈沉愈加醇美。
　　 吾心自有光明月，千古团圆永无缺。山河大地拥清辉，赏心何必中秋节。心中默念起这首古诗，既然古人都可以在不是中秋节的时间赏心，那我就在有月的晚上，不管月亮是圆是缺，凝眸望明月，思想寻旧迹。
　　 我陪伴月亮落到树梢上的情感是丰富而又深远的，我同时享有着平平淡淡又永不亏损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