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阿囧(小说)
一
阿囧没有与我道别,也没有告诉我的朋友小陆,就悄悄地走了,也可以说是逃跑了。
十多年前的初夏,那天的天气非常晴朗,太阳光像是赤脚的哑巴,悄无声息地穿过窗户,把它的影子迷迷蒙蒙地投射在地板上,而后又被流云一闪不见了。作为生命的匆匆过客,这样的把戏我们见得太多了,也就不以为然。只要不是阴天,它一会儿还会换个角度出现的。
当阳光再次从高处照临我的头上的时候,楼下有一丝反光照进我的眼帘,那是从一副遮光镜的镜片反射来的。黑色的遮光镜像是一条黑丝带缠着一只硕大的脑袋。板寸头,高颧骨,一长条鼻子像是竖起来的刀背,两片嘴唇很厚,如同街边店里售卖的汉堡包。是阿囧!三十年不见,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他的那个额头,太特殊了,特殊到让我常常一想到就哑然失笑。
还是在北方与阿囧一起上初中的时候,我读到一则闲书上的典故。说是北宋大文豪苏东坡脸长,苏小妹出句嘲笑他:“昨日一滴相思泪,今日方流到腮边.”苏东坡听罢哈哈一笑,反唇相讥妹妹的大额头:“莲步未离香格下,额头已到画堂前。”苏小妹像是欧罗巴洲来的。我把这故事对着阿囧读了一遍,惹得同学们哄堂大笑。从此阿囧戴上了镜子,似乎想用它填上额头与鼻子间的沟壑。
一个多月前的一天,我正和好友小陆、老杨围在一间咖啡厅里吃早茶,忽然接到一个有些耳熟却又陌生的电话。电话那一头的人很无聊,一上来就让我猜猜他是谁。
“你是谁,我咋知道?赶快报姓名上来,不然,我挂了。”我对这样的人一向很讨厌。
“别介,我是你的老同学,我向你学过诗歌写作来着。”对方的声音有着很强的胸腔共鸣。
“我的同学从小学、中学到大学,多了去了,我怎么知道你是哪位?”我似乎已经有点谱了。
“我是你初中的同学呀,老同学,听说你发达了,贵人多忘事哪。”这带着河北腔的口音,让我想起来了,是他,一准是他。
“你是傻老囧吧?三十多年未见,抱歉,我都把你给忘了。”
“是呀,你终于想起来了。我正是阿囧呀。自你当兵走了,我就再没见过你。好不容易从别的同学那儿知道你回江南老家了。”听得出,阿囧很兴奋。
他告诉我,如今开了一间公司,专门生产保健茶。这茶是用他家的祖传秘方制作的,不仅能活血化瘀,止咳化痰,抑制高血糖、高血压、高血脂,还能治疗月经不调。他让我把通信地址告诉他,说是会发给我尝尝。那个时候,“睡得香,不起夜”的鹿龟酒,催着“东方神鹿”夺冠奥运的龟鳖精正大行其道,我也就抱着试试看的心态,给他发了地址。其时,我也正患着“三高”。
没过多久,三十盒包装精美的保健茶邮到。整个盒子呈现墨绿色,正面画着红日、仙鹤、山川河流,反面是方剂、功效。正好,作为外籍院士的老杨,要去澳洲参加皇家科学院会议,我就把这由十几种名贵中药材和含有多种微量元素的名贵礼物,送他做了顺水人情。老杨落地没几天,就发回微信说:收到他礼物的大鼻子,个个都翘起大拇指,高喊:“wonderful!”“verygood!”老外们说:那个味道堪比手磨咖啡。
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想不到蠢蠢的傻老囧也有今天。
一周后,我接到阿囧发来的短信:“老同学,我准备下江南,去见你。”
二
阿囧在西门桥堍的十字路口东张西望。柳絮飘飞,夏绿如碧。川流不息的车流、人流让他有点不知所措。这里是城市的边缘,没有警察,也没有红绿灯。没有执法的地方,人心就是秩序。通往南北东西的小街都是窄窄的坡道,路中心像是块小小高地。正如人生一样,当你达到事业的顶峰处,四处张望,全是下坡的路。
我透过窗户望着他在人流、车流里撞来蹭去。他摘了镜子,瞪大了眼睛小心谨慎地躲避人和车。街的两旁都是女人和老人摆的摊子。地摊上全是梳子、蛤蟆镜、塑料玩具、钥匙圈等小玩意。偶有几个络腮胡子摆的地摊,售卖的是鞋子、袜子,破旧的刊物,还有太湖里产的螺蛳和苍蝇绕飞的死鱼。向着我的办公楼而来的街尾,是修包、修伞、修鞋的摊子。我跟阿囧的关系,隔过三十多年,还不曾修补,就要重新连在一起。这些地摊,在我与阿囧三十多年前,一同上学的路上是没有的,那时盛行“割资本主义尾巴”,街道两边干净得像是老和尚的脑袋,寸草不生的沙漠里,长不出杂草来。
我从电梯下来,站在街尾的花坛边上迎接他。他发现了我,摘下遮阳镜,顶着青藏高原般的大额头,向我飞奔而来。好远,他就夸张地张开双臂,欲和我拥抱。我实在怕他的大高原将我撞成重伤,在他临近的一瞬,微笑着退后一步,向他伸出一只手臂。两手相握的时候,我觉出了他在用力。我这只曾经握枪的手,怎么能让他占到便宜?他苦笑着对我说:“老同学,三十多年不见,你还是那么顽皮。”
当晚,我约了老杨、小陆给阿囧接风,当场说好了,只叙友情,不谈生意。
为了跟我套近乎,阿囧不断举杯向老杨、小陆敬酒,说一些我们上中学时的趣事。老杨是一间研究所的总工程师,他从骨子里看不起生意人,只是看在我们一起共事三十多年的情分上,不卑不亢,时不时地点头微笑,酒到唇边象征性地抿抿嘴儿。小陆是我的山东老乡,豪爽大气,他开了间电器商店,生意不咸不淡的,一直想揽点别的生意。正好阿囧带来了保健茶,他就盯着他,一杯接一杯地互敬起来。
小陆喊一声:“感情深呀,一口闷!”
阿囧接下来道:“感情铁啊,喝出血!”
小陆唱一声:“激动的心,颤抖的手,我敬大哥一杯酒。”
阿囧接下来:“老板随意我一口,杯底不干我是狗!”
小陆胡扯道:“大哥不要嫌俺穷,天天喝得眼通红。”
阿囧接下来:“兄弟不要嫌俺丑,媳妇情人俺都有!”
小陆乱嚷:“老板你别嫌俺憨,什么名牌俺都穿。”
阿囧接下变了调:“兄弟不要嫌俺傻,开了奔驰去搓麻!”
一个高声叫,一个放声嚷,这两位就像是关公战秦琼,可惜不是在战场是在酒场上。不一会儿,一瓶江苏产的“天之蓝”洋河就见了底儿。
“喯”的一声,老杨又开了一瓶“五粮液”。道一声“好香!”给在座诸位都添了个满杯。
阿囧这时已喝得面红耳赤,他举起杯子,走到我面前:“老同学,我敬你一杯!”他一仰脖子,干了。我对他笑一笑,喝了一半。
“嗨,老同学,你这是看不起我呢。读书我不及你,这个做生意可不见得呢。好好好,我再喝两杯,你把这杯干了。”
阿囧干了酒,就开始对老杨和小陆吹牛,吹我俩当年读书时的友谊。啥狗屁友谊啊,当年这家伙,满头乱毛,一身油腻,两只鼻孔里仿佛藏了长江、黄河两条龙,总是“吸溜、吸溜”拖着两条大鼻涕。我躲还来不及呢。在我眼里,他就是个笑话。
“我当年读书不行,总抄我老同学的作业。尤其是一到考试,我就着急。好在有我老同学坐在我课桌前边,这兄弟讲义气啊,我悄悄一喊,他就假装检查对错,把卷子竖起了给我抄。”
老杨和小陆看向我,我对他们不置可否地眨眨眼。
“我读书那会儿,英语不行,老师在上边教ABCD,我在下边喊洋鬼子放屁。咱个普通话都说不利索的,学那个洋屁有啥用啊?还有数学,什么X、Y、Z的,那些个方程式,就像是些个乱麻绳子,怎么也理不清。不过数学不行,现在倒也没耽误我数钱嘛。”
“不过,我那个语文学得还马马虎虎的。老同学,我还跟你学过写诗呢,对不对,有这事儿吧?”
“这个可能有吧,那会儿咱北方不都学习天津小靳庄村吗,农村、工厂、学校都写诗。不过那是啥诗呀,就是些个顺口溜。你就别瞎扯丢人了。”我知道这家伙喝多了。
“我跟你们说哈,我那个诗还真没白学。我头一次去见老丈人,跟他说我会写诗,老头儿不信。他呢,也会胡诌几句。就指着他家庭院里的一棵石榴树道:
当年石榴树独立,
红花绿叶好看,
招来蝴蝶蜜蜂一群,
黄莺儿来了散去。
他让我照着这个样子也做一首,这个咋能难住我呀,我阿囧是谁啊。我就瞅了丈母娘一眼道:
当年丈母娘独立,
涂脂抹粉好看,
招来闲老遗少一群
老丈人来了散去。
你们猜咋着?”
“咋着?”我们几个已经笑喷了。
“老丈人,从碗橱里抽出根擀面杖就把我抡了出去。”
小陆笑道:“你小子胡编的吧?”
“胡编,胡编,喝得有点闷,逗你们乐乐。”阿囧咧着大嘴,乐得流出了口水。
“我跟你们说,我老同学虽然书读得比我好,但是活学活用却不及我。读书的时候,我的化学课还不错。有一天,化学老师给我们做了个试验,将酚酞试剂,倒入碱水里,那水啊,立马变成了血红色。老师说这就是化合反应。用这种办法,可以测试碱水的浓度,碱的含量越高,水就越红。这课一听,我开了窍了。我就找了张写大字报的白纸,用碱水浸了晒干,拿了把小孩子玩耍的木刀沾了些酚酞试剂,到乡下我老家去替老乡捉鬼。把那些个老乡骗得呀,一愣一愣的。他们眼见我在白纸上斩鬼,血水淌得湿哒哒的。一边喊着厉害,一边给我数钱儿。”阿囧端着酒杯,吹得吐沫星子乱飞。
“你呀。”老杨笑着说,“真是个邪门儿。”
三
一顿吃喝之后,为了表示亲近,我就想着把阿囧迎进家里。我家在城市远郊的一个小镇上,喝了酒不能驾车,我们只好先乘地铁,然后步行回去。阿囧在地铁上就睡着了。他斜靠着座椅,肆无忌惮地叉把着腿,猪一般地鼾声如雷。乘客们厌恶地盯着他看,坐在他身边的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女人,站起身来躲到了斜对面的座位。
我忽然想到,少年时的阿囧就是这副德行。他能吃、能喝、能睡,再肮脏、逼仄、凌乱的地方都能睡下去。我曾经到过他的家里,他的父亲是个守边的军人,几年才回来一次,他的母亲不知道从事什么职业,似乎也经常不在家里。我曾经带了班主任到他家讨书本费,从未见到他的爹娘。对于这一点,他还挺自豪,对着同学们吹牛说:“你们都是圈养的,我他妈是野放的。”他把自己当成了头猪。
他的家阴暗狭小,堆满了箱子、柜子,断了一条腿的桌子底下竖着、躺着一堆旧瓶子。一米见方的厨房里,有个自来水龙头,一只蜂窝煤炉子。阳台上一排瓦罐里是枯死的花草植物,破了洞的藤椅上胡乱堆放着衣物和旧棉絮。他家的窗户上,没有玻璃,窗框上糊着挡风的旧报纸。从旧报纸的破洞射进来的一柱光亮里,可以看见飘飞的尘埃在飞来荡去,屋子的一角,放着一只硕大的尿罐子。一进门,就闻得到烟味、尿味和湿气与垃圾混合的怪味。阿囧每夜就蜷缩在这中间的一张破旧的小行军床上,这张床似乎只能放下他的上身和屁股。那天看过他的栖身地,我就想,这家伙不如睡到猪圈里。
他的身上总带着一股怪味,班上没有哪个女生愿意和他同桌。他从来不曾穿过一件整洁的衣服,上衣都是那种皱皱巴巴的接近肚脐眼的半新不旧的黑色或暗棕色的外罩。裤子更夸张,上半截紧紧地包着屁股,两条裤腿就像是两只吊死鬼儿,让他的脚踝五冬六夏都露在外面,他穿鞋从来不穿袜子,每当夏天,他在课间将脚从破胶鞋里伸出来透气,那个味道用班主任王老师的话说,能顶风臭四十里。因此,整个初中,他始终被安排在全班的最末一排,享受一个人一张课桌的待遇。
上世纪七十年代上半叶,所有的大学都停止了招生,学生们读书没有了动力,中学毕业就意味着要去谋生。和我们放了学总是疯玩不一样,阿囧把课余的时间都用来拾破烂,纸片、旧书、瓶罐、牙膏皮、破铜烂铁,只要是能够换钱的东西他都要,早早地学会了赚钱之术。有一次,他让我帮他卖废纸,那是一个很大的柳条筐子,里边盛满了成捆的旧报纸。从废品收购站出来,我问阿囧:“那些报纸怎么那么重呀,我的天,像是搬铁块呢。”阿囧笑笑:“没有铁块,报纸里包了砖头。”
四
快到我家时,我们要穿过一个幽深的小巷子。在江南这样的小巷子很多,一条青石板路,将两层小楼的人家分开两边,不时的有些小桥、骑楼或者水阁子在巷子里结转。我们小镇上的巷子,与城里的旱巷不同,一边临水,一边临街,窗子开在临水的一面。夜深了,人家大多熄了灯火,很暗。我们走了多一半巷子的时候,阿囧忽然说肚子疼,我说,这深更半夜的咋办?你忍一忍吧,等走出巷子不远就到家了。他拉着我的手又走了一小段,又说不行了,又想吐,又想拉,催着我找厕所。我想江南人家大多在家里用马桶,这半夜三更的上哪儿去找厕所呀?正当我走向河埠头的时候,他老兄早已拉下裤子,放了一个悠长的响屁,就在人家的台阶下方便了。
我又好气,又好笑,想说他几句,终于什么也没说,只是对他摇了摇头。我不便看他,只好仰头看天,在小巷切成的一线天里,无数的星星眨着眼睛,它们在窃笑呢。
坐在河埠头上,我下意识地点一支烟,似乎这样就能抵御从阿囧蹲下的地方飘来的臭气,那带着酒气的味道简直太难闻了。

二哥把阿囧这个人物写活了,刻画入木三分。他的粗陋、不管不顾、奸滑,通过二哥风趣幽默的语言,跃然纸上,在令人捧腹的同时又生出深深的厌恶。
好文欣赏。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赐稿流年,期待再次来稿,顺祝创作愉快!